那人立刻停下了腳步,回頭等她開口。潘若瑀咬著下唇,像是下決心般地緩緩開口:「我也想到大馬士革去,剛好可以跟你們同行。」也該是旅程的終點了。
「那太好了,這樣方擎就可以跟我們回去了!」哈奇立刻歡呼。
第十章
台灣桃園.中正機場
「爸,看到了沒?」在出口處,頭髮微白的潘慶生推著一輛輪椅,輪椅上長相斯文的潘若煥不住探頭張望,焦急地回頭問道。
「沒有。飛機不是早就降落了嗎?怎麼人到現在還沒出來?」潘慶生直盯著牆上電視放著出境虛的景象,瞇起了老花眼,努力搜尋著。
「就是說啊……」潘若煥皺起了眉,口吻帶著埋怨。
「若瑀怎麼會趁著我到秘魯開會時,自己跑去了伊拉克?」潘慶生不禁叨念道。當他結束會議回到台灣聽到同事的轉達時,若瑀已離開一個多月了。看到她所留下的紙條,更是讓他擔心。
他趕緊召回在南部教書的兒子若煥,兩人動用各方關係托人打聽她的下落,最多也只能得到她已離開巴格達,前往沙米耶沙漠的消息。他們只能焦急地守在台灣,等著她的消息,因為就算他們趕到了敘利亞,也無從找起。
若瑀在紙條上說她會證明她的實力,不負他的期望。他知道若瑀一直為了若煥的事感到內疚,覺得她應該完成若煥所不能做的,繼承他的衣缽。可是他從來就不曾有過這種念頭!潘慶生氣急敗壞地想。她就為了扛起一切責任,自己跑到了沙漠裡頭去,她不知道這讓他和若煥有多擔心嗎?
一直到前天,終於接到若瑀的電話,說她會搭這一班飛機返台,他和若煥的心才總算安了下來。
「爸,我看到若瑀了!」潘若煥驚喜的喊聲,拉回了潘慶生的回想。抬頭望去,出現在電視螢幕上的身影,走出了出口。
潘慶生趕緊推著潘若煥迎了上去,看到若瑀曬成褐色的模樣,不禁心疼地鼻酸。「你知不知道你這樣讓我和你哥有多擔心……」才一開口,這些日子以來的焦慮讓他忍不住老淚縱橫。
「我回來了,爸……」潘若瑀也不禁紅了眼眶,沙漠裡所經歷的一切,在見到親人的那一剎那,化為淚水流下。「哥……」她已語不成聲。
「都別說了,先回家再說。」潘若煥接過她的行李放在腿上,心疼地看著妹妹變得憔悴的模樣。「我們還有很多時間,等回到家洗完澡、吃個飯,好好休息一下後,再說都還不遲啊!」
「沒錯、沒錯,瞧我都高興得糊塗了!」潘慶生宛如大夢初醒,破涕為笑。一手攬著潘若瑀的肩,一手推著輪椅,往大門走去。
潘若瑀勉強地想勾起微笑,卻讓機場裡的明亮給炫痛了心,淚水反而掉得更急。她回到台灣了,回到她所熟悉的一切,可是……潘若瑀狠狠地咬住了下唇,用無聲的啜泣來哀悼那一段被她割捨在沙米耶沙漠裡的回憶。她不該再想了,一踏進了台灣,亦即意味著她該回到了現實。
【本報訊】一名某大研究所的女研究生,獨自前往伊拉克和敘利亞尋找古阿拉米人的蹤跡,這段原先不被教授看好的行程,卻帶回了考古學上重大的發現,為我國在研究蘇美和亞敘文化方面立下了一道重要的里程碑……一張約占報紙四分之一版面的報導被人剪下,還被用框裱起,掛在潘家的牆上。這個消息引起考古界軒然大波,電視新聞和報章雜誌爭相報導,但在當事人不肯露面的堅持下,再加上人們本來就對這種文化的東西沒什麼興趣,這段熱潮持續沒多久,喜新厭舊的人們,就讓某位官員的桃色新聞給轉移了注意力。
潘若瑀倚著沙發椅背,抬頭看著那篇報導怔怔出神。關於那張皮革,在結束了研究之後,她已交託值得信任的人帶到了巴格達,交給昆恩。
當人們不再注意這則新聞時,她並不會覺得有什麼值得難過的地方,因為她做這個研究不是為了出名,如今能為考古界做出一點貢獻,她已心滿意足。
「若瑀,花店弄得怎麼樣?」潘若煥推著輪椅,來到她的身旁。
「差不多了。」她微微一笑,起身將潘若煥推到落地窗前,自己也走到他對面的躺椅落坐。「一切都已準備就緒,只等明天開幕了。」
「我很高興你終於選擇了屬於自己的路。」他拍拍她的手,欣慰地笑道。當若瑀在發表了那篇研究後,對他和父親說出她準備辦理休學,想自己開一家花店的打算時,他幾乎高興得從輪椅上跳了起來。
從那次造成他殘廢的意外開始,他就看著若瑀活在自我譴責中,犧牲自己想做彌補。如果真要說他完全不怨的話,那是騙人的。當一個十幾歲的孩子突然失去了雙腳,那種震驚和無助是無比可擬的。
但是他很快就在父親的開解和心理醫生的輔導下找到了自我,掙脫了沈鬱的泥沼,找到了一條更適合自己的道路。反而是若瑀,一直假裝堅強的她,讓人聯想伸手幫她都做不到,他和父親只能看著她倔強地枉視自己的興趣,奮不顧身地往考古學裡陷入。
「對不起,不管是過去的我,還是獨白前往伊拉克的我,都讓你和爸爸擔心了。」潘若瑀低頭看著自己置於膝上的手,哽咽道。
當她將帶回的皮革攤在父親面前時,她以為他會欣喜若狂,沒想到父親卻落淚狠狠訓斥她:「這些對我都不重耍,我只要你過得像自己!」一直到那時她才發覺,當她在平撫自己罪惡感的同時,卻相對增加了父親和兄長的罪惡感。
她從七歲到現在,並不是為自己而活;真如方擎所言,她在犧牲奉獻,想彌補她所犯下的錯。沒有人要求她如此做,她卻執意為之,她完全沒有顧慮到,當父兄看著她走向與自己志趣完全不同的路時,該是如何的自責與難過?
其實這個問題她早在以前就曾經驚覺,只是那時立刻被她捺下,不敢多想,因為「自我犧牲」這個名詞,會讓她輕視自己想贖罪的心理,同時也侮辱了父兄的人格。直至此時她才猛然頓悟,自己七歲那一年所犯下的錯,一直延續至今,現在,該是她矯正錯誤的時候了。
「說這些做什麼?」潘若煥疼惜地笑道,能果決拋開過去所有的一切,這種斷然的氣魄讓他不禁對她另眼相看。
經過沙漠歷練的潘若瑀,展現了成熟的氣息,卻也讓他看到了沉靜與哀傷。他和父親都很好奇在這兩個月的旅程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能讓她從自我的束縛裡掙脫?但每每話才一問出,若瑀立刻就岔開了話題,直至如今,他和父親依然不得其解。
「我明天參加完你花店的開幕後就要回南部了,你沒有話要對我說嗎?」潘若煥直視著她開口,他不想逼她,卻還是想得到解答。
潘若瑀頓了一下,原來她掩飾得不夠好,還是讓兄長瞧出了端倪。
會決定開花店,一方面是因為她本身對花就很有興趣,即使缺乏技巧,她也可以從聘雇的花師那裡慢慢學習;另一方面,是因為……他曾經把她形容成薔薇。雖然她對這段逝去的感情已沒有任何奢望,但讓她永雋於心,也不為過吧?即使這樣會讓她心裡的傷口,永遠也無法癒合,她亦甘之如飴。
「沒有。」潘若瑀搖頭笑笑,她還是決定將之蘊藏於心,不讓人窺見。
這個回答早在他的意料之中,潘若煥無奈地搖頭笑笑,拍拍她的手說道:「如果你想找人傾吐的話,別忘了還有我這個兄長自告奮勇。」看著她的眼神透著關愛。
「我知道。」潘若瑀點頭,心裡卻非常明白,那一天永遠不可能來臨。
目送兄長坐著輪椅離去後,潘若瑀掉過視線,淡然地看向落地窗外,餘暉掩映的天際,在高樓大廈的阻擋中,完全不似荒漠中所見景致那般懾人魂魄。
怕她這一生,再也無法接受其他人了,因為沙漠中海市蜃樓的美好,已讓她看不進任何文明。
初春的陽明山上開始帶著花季的氣息,順著仰德大道上去,搶先綻放的花點綴出屬於春天的美景。
有一輛公車正揚長而去,站牌處站了一個剛剛下車的男子,他只手拾起背包掛在背上,轉身往身後的巷子走去,依循模糊的記憶尋找,最後停留在巷底一棟精緻的透天樓房門前。
男子將背包放在腳邊,伸手撳下門鈴。不多時,就聽到裡頭傳來愉悅的回應:「來了!」隨著輕快的腳步,一個俏麗可人的身影出現在鏤空的黑色鐵門後。
「請問你是……」路羽晨微擰著眉,看向站在門外的俊美男子。
對方噙著一抹淡然卻又帶著嘲諷的笑,微彎的眼眸也蘊滿了笑意,從容不迫地與她對望。她覺得他很面熟,可是卻又想不出來到底在哪兒見過……路羽晨努力在腦海思索來人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