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音瞧了瞧這位名喚申屠的一會後,她發覺,她又再次覺得和葉行遠初時相遇般,感覺這不是她與他的頭一回見面,只是,她是在哪見過他呢?因她很少見外人,故而只要有人進到園子來,她便會將客人的面容牢牢記住,但這個人怎就是在她腦海裡搜不出個蹤跡?
她的兩眼緩緩滑過他的面容,在那張看似剛正不阿的臉龐上,她找到了一個熟悉的記憶起點,他右眉上的痣……
他不會是……十年前,那個賣四神鏡的鏡販?但她分明記得,那時他的模樣也如此刻一般,相反的,變老長大的人只有她,他該不會和葉行遠一樣,都是只……
她決定不動如山,朝他福了福,「不知申屠大人何故造訪花相園?」
申屠令的臉上泛著朗朗的笑意,「聽說雷姑娘所種芍葯無人可及,下官是特意來賞花的。」
「小姐,申屠大人指定要住在這。」在旁的嬤嬤又加上一句。
這下她的眉心真的皺起來了,「指定?」
「花相園之芍葯,大名京兆皆知,下官既是來府上叨擾,怎可不住在這好好欣賞美景呢?」自她眼中看出了不受歡迎的申屠令,帶著無害的笑意輕聲解釋。
「大人這邊請。」同樣的,不等無音答允,領路的嬤嬤又照著府內主人的指示引他進屋。
無音默然地頷首,目送他與嬤嬤偕同入內,但盛陽下,他的影子和常人相較之下卻顯得……很淡,無音默默地在心裡歎了口氣。
怎麼該來的,不該來的,全都來了?
一陣牢牢在她身畔響起,她側過首,就見葉行遠緊站在她的身旁,雙目炯炯地盯著申屠令離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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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起雨落,屋簷上的雨聲叮咚清脆,滴滴的微聲,落在寂靜的夜裡,聽來格外分明。
無音閉著眼簾,任那雙熟悉的大掌在她臉上遊走。
半夢半醒間,她很放肆,也很沈醉。
近來這雙手的主人,變得更像個人了,他有了形體,碰觸她的感覺也不再那般冰冷,她甚至可以感覺到他貼近的鼻息,吹拂在她的臉上,就似在她的夢土裡再多扎根一分。
指尖依然繼續遊走,專注地撫過她的唇瓣,當她再一次地想睜開眼看他時,唇上的溫度變了,兩片溫熱的唇熨貼了上來,令她游離天外天的神魂當下全都回籠,不敢相信他竟逾越至此。
努力掙脫夢海,無音在唇上的吻一被抽離後迅即醒了過來,錯愕的她撫著被親吻過的唇,試著在幽暗的房內尋找他,但這雨夜太過黯然,絲毫光線也無,她找不到輕薄她的兇手。
一線搖曳的光芒自屋外滲了進來,她忙下榻穿鞋,搭了件外衫便匆匆推門走出去。
踩著無聲的腳步追逐著燈籠淺淡的光芒,來到廊上的無音,與在夜半里提著燈籠四處走動的申屠令撞了個正著。
「有事嗎?」她兩手環著胸,在他的身後淡問。
申屠令一驚,半轉過身子,「雷姑娘還未睡?」
「你在做什麼?」看他的舉止,似乎是正提著燈籠在找著什麼東西似的,就如前些天葉行遠的舉動一般。
他敷衍地換上了笑,「下官不過是……」
「不過是睡不著,所以就出來找找東西?」她飛快地接過他的話,微偏著螓首瞧著他。
申屠令無言地笑著,無音瞧了瞧他手上的燈籠和他的雙腳後,忍不住想提醒他:「恕我給你個忠告。」
「下官洗耳恭聽。」
「扮人,就要有人樣。」既是不屬於人類,那麼他就算要扮,也得扮得像一點呀。
不解她話意的申屠令,敏感地揚高了一雙箭眉,她伸手指向他的腳邊,「你忘了把你的影子帶出來。」
他連忙往下一看,糟了,在燈籠的照映下,還真是半點影子也無。
「我希望你不會在這待太久。」不待他來圓謊或是掩蓋,她又再道,現下只衷心地希望他別留在這惹她的麻煩。
颯涼的笑意出現在他的嘴邊,「不會的。」
「晚安。」她輕巧地旋過身,往自己的房門走去。
在她步入房內後,申屠令臉上的笑意霎時收走,他轉首看了廊畔葉行遠所擱放在地的畫具一眼,彎身拾起一隻畫筆,在硯上沾了些許硃砂調的紅墨後,走至牆邊,揚手隨筆畫出一隻頭長崢嶸雙角、怒目圓瞪的紅鬼。
筆尖最後一勾後,他再落筆為所繪之鬼點睛開光,隨後朝後退了兩步,看著牆上所繪的紅鬼如有了生命般,無聲地破牆而出。
「去吧。」他笑咪咪地抬起一手,指向無音的睡房,「你的目標在那。」
回到房內再次上榻休息的無音,方要入睡,便感覺到又有一雙手撫上她的臉。
以為是方才夢中的男子又回來了,無音習慣性地放鬆了身心,但撫摸在臉上的長指感覺是那麼粗礪,指尖也過分尖銳地刺痛了她,驟然發覺不對,她飛快地張大了雙眼,觸目所及的,是一隻面帶一雙血目,紅面獠牙的厲鬼,正淌著口涎騎壓在她的身上低首看著她。
無法動彈的無音駭目相視,喉問似哽住了,怎麼也叫不出聲,她掙扎地想自底下挪開,習慣性地想向住在鄰房的碧落求援,卻又忽地想起碧落出門去了尚未返家,在紅鬼使勁地壓住她後,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紅鬼尖銳如刺的指尖爬至她的頸間,揚高了便要刺下。
「砰」的一聲,門房驟被打開,紅鬼轉首看了一眼,便遭折庭外花枝作劍的葉行遠一劍刺來,負了傷的紅鬼嘶聲慘叫,躍下了榻面往窗邊一躍,連忙破窗而逃。
費力喘息的無音,無言地望著紅鬼遁逃的方向。
一陣溫柔的光影照亮了室內,她眨了眨眼簾,見葉行遠不知在何時捧來了一盞燭火,燭火下的那張臉龐,看來是如此令她感到心安。
「沒事吧?」來自幽夜裡的關懷,淡淡漾在空蕩的房裡。
外頭的雨聲綿綿密密,她聽不清他的聲音。
見她沒有反應,他擔心地坐在床旁一手撫上她汗水交織的額,她一怔,為他的手勢和動作,這份觸感,意外地和先前那名總會夜夜來夢中訪她的男子的那雙手是如此相似。
不知何時,雨勢漸漸停了,凝結在樹上的水滴,滴落在地上的積雨上,清脆迴盪的回音,纏綿有韻。在近處凝視著他,她能感覺,在他身上有一種古老遙遠的氣味,那種熟悉卻又說不出是在哪曾感受過的感覺,令她有種墜入蒼茫迷霧中的感覺。
他凝望著她,俊臉上寫了擔憂,「方纔的事,常發生嗎?」
「不,這是頭一回……」她眨眨眼眸,猶如大夢初醒,「謝謝你的及時趕到。」
然而葉行遠卻自責地搖首,「我來遲了。」
「怎麼說?」雖然她不想去追究他是如何知道她有難的,也不想去追問他是如何能趕到並驅走那隻鬼的,但為了他臉上的那份自責,她卻不想探究。
「你受傷了。」他伸手輕撫上她的頸間,心疼地看著上頭遭掐出來的紅色指痕。
「我沒事……」她羞赧地轉過螓首,但他的指尖卻勾著她的下頷將它勾回來。
他慎重地向她叮嚀:「下回若再有這種事發生,記得,大聲喚我,我會馬上趕過來的。」
她點了點頭,復而抬首望上他的眼,「方纔,你又去園裡找東西了嗎?」
他選擇沉默,並將停在她下頷處的手收回來,又再度明顯地隔起了一堵與她之間的高牆。
她實在是難掩好奇,「你掉了什麼?」
「夜了,睡吧。」葉行遠輕輕推她躺下,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
無音及時捉住他欲離去的指尖,「你所失去的東西,就在這花相園裡嗎?」
經她的手心一握,他的神情頓時顯得不自在,半晌,他僵硬地撇過頭去。
她欲言又止,「你……」
「還怕嗎?」感覺她的手心猶帶點抖顫,欲離開的他不放心地問。
她搖首,「不那麼怕了。」
「那麼……」自覺不該在這夜深時分停留在她房裡的葉行遠,說著說著便想起身。
心情尚未完全平定的無音沒放開他的手,反而將它握得更牢,眼底,猶盛著些許驚懼。
「再陪我一會。」雖說自小到大,各式鬼怪她都見怪不怪了,但她還是頭一回見到如此兇惡,欲置她於死的惡鬼。
他面有難色,「但……」
「只一會,好嗎?」心慌意亂的水眸瞅著他。
「好吧。」他遲疑了一會,終究敵不過她的央求,將她的手放進錦被裡為她蓋好後,坐在她的身畔,「我就在這,待你睡著後,我才離開。」
「嗯。」飄搖的燭影映在他的側臉上,無音放心地合上眼,在一室心安的氣息裡逐漸睡去。
在房外遠處廊上等候消息的申屠令,久等了許久後,終於見到銜命而去的紅鬼回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