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認,我是個膽小鬼。」葉行遠自嘲地笑著,一手撫上自己的胸坎,「因此這一回,我只想保護我自己。」
這顆心,已經千瘡百孔了,它再也禁不起另一回合的打擊。
她是人,會老,會死,更會離開。若是這一回,他又得親眼看著她老去,看著她一點一滴地離開他的生命,他知道他是決計無法忍受的。從前他總認為他能在她們還留在世上時愛她們就很滿足了,可是來到人間愈多回,與她相處愈久,他愈來愈不滿足,也愈來愈貪心,他想把時光延長,希望她能恆久地陪伴著他,因為一個人……實在是太寂寞了。
但擺在他們眼前的鴻溝卻始終沒有改變過,申屠令點出了他一直不太願意去面對的事實,她是人,不是永生不老的妖,就算她的心是真的,她也無法改變他們的身份之別。現在放手的話,痛楚會少一點,若是帶她走,雖會有短暫的快樂,只是遲早,他們還是會落得相同的下場。
在彼此的,沉默又即將成形之前,葉行遠自椅裡起身,大步來到桌前拿起桌上的四神鏡。
「你要上哪?」無音在他錯身走過之時叫住他他刻意不看向身旁的她,「請藏冬幫我處理這面鏡。」鏡裡的申屠令,他再壓也壓制不了多久,若是不早點將此鏡交予他人處理,遲早申屠令又將跑出鏡外興風作浪。
「你還會回來嗎?」她問得很艱澀,想拉住他的素手,停在空中怎麼也伸不出去。
他不答反問:「你願意陪我多久?」
這是要她許下承諾嗎?不曾給過人承諾的無音猶豫地看著他的側臉。
她很想答他的,可是到了舌尖的話卻說不出口,因為就算是脫口答應相偕到老,這份期限,也只屬於她個人,然而他的生命,並沒有期限,到時,當她的時候到了,她能放得下、走得開嗎?而被她留下的他,又該怎麼辦?
那些他曾愛過的女人們當年的心情,此時的她忽地有些明白,在堅守愛情之餘,她不知自己是否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年華老去,而他依舊年輕如故,青春是一種折磨,而永恆,更是一個試煉的刑期。
葉行遠緊屏著呼吸,甚是希望能聽見她的親口挽留,於是他默然地等待著,但她始終沒有開口,沒有要求他留下,也沒能對他說出個令他能夠再次賭一賭的答案,直至胸腔再也受不了這份苦悶的燒灼感時,斷下決心長吐出一口氣,舉步又復朝外走去。
永遠太苦。
這點,或許已活了千百年的他早已深刻知曉,但她不過只是個凡人,僅想在有限的生命裡綻放一回而已,她沒有勇氣,與他一同分擔生命永不凋謝的無奈。
當葉行遠離去的足聲已遠,無音緩慢地回過身來,面對外頭不見光明的夜色,積蓄在眼中不甘的淚水,落人了夜色裡。
夢裡不知身是客,清醒方知,原是陌路人。
美夢易醒,原來他們已經走到了該說再見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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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東西我可收不起。」藏冬兩手環著胸,緊鎖著眉心直對擺放在桌上的燙手山芋搖首。
特意跑來靈山的葉行遠,沒料到得到的答案會是這樣的。
他難掩臉上的錯愕,「你沒辦法處理?」在他的印象中,這個不務正業的山神一向是無所不能的,豈知藏冬竟也有做不到的事?
「這傢伙不是神界可以處理的。」收不下也不想收下的藏冬,拒絕之餘替他提點了一盞明燈,「找佛界吧。」這個老友也真是的,百年沒見,好不容易重逢了,居然帶了這種東西來給他找麻煩。
「佛?」葉行遠霎時茅塞頓開,「他是魔?」
藏冬再仔細瞧了瞧銅鏡後,頭疼地擰緊眉心。
「恐怕是。」他才為了只呆獸躲了一陣天兵,好不容易清閒了數日,他可不想又為了一隻魔而搬家。
一直探不出申屠令底細的葉行遠,詫愕之餘,恍然大悟地調過頭瞪視著桌上的銅鏡。萬分沒想到,這些日子來與他交手的對象,來歷竟是如此,在對申屠令另眼相看的同時,他不禁為自己捏了把冷汗。
耳邊,猶清晰地迴響著那日申屠令的警告,申屠令說的沒錯,這些日子來,申屠令的確是一直在對他放水,也幸好申屠令願意與他這般周旋沒失了耐性,不然……
決定把麻煩接下來的藏冬歎口氣:「這面四神鏡就暫放在我這吧,我會去找人把它處理掉的。」看樣子他得去那座和尚廟逛逛了,這麼久沒見了,也不知對方還記不記得他。
「嗯。」他悶悶地應著,兀自站在原地不動。
藏冬怪異地揚起眉,「你還不回去?」事情都辦完了,他還杵站在那幹嘛?他不回家看著他的主人?
在聽見他的催促後,葉行遠依舊沉著聲不說話,滿腦子所想的,是那時與無音擦身而過的心情。
藏冬在他的沉默中回過頭來,仔仔細細地盯著他的雙眼瞧著,半晌,在看出了些許端倪後,開始有些埋怨銅鏡裡那個興風作浪的申屠令。
「你在躲什麼?」對他瞭解過頭的藏冬大大地吐了口氣,「躲人?還是躲你自己?」為什麼花朵的性情都是這樣子的呢?容易受到風兒的擺弄,一顆心也這麼禁不起動盪?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都有吧。」在老友的面前,他並不想若無其事,也不想去苦苦掩飾。
「找到你的眼淚了嗎?」打算解決他這件小心事的藏冬,轉眼想了想後,邊搔著發邊問。
「還沒有。」經他這麼一提,葉行遠這才想起忘了問他,「為什麼我的眼淚會在那裡?」當年他分明就將眼淚丟棄在這裡的,怎會無故流轉至花相園?
藏冬朝他擠擠眼,「因為有人把它拿去那裡呀。」
「誰?」未和他商量就把他的肉身輕易給了外人?葉行遠反感地皺起了劍眉。
「一個你老是看不見她的人。」藏冬伸指敲了敲他的額際,刻意笑得很曖昧,「是我把眼淚交給她的。」
沒心情跟他開玩笑的葉行遠挪開他的指尖,「你到底交給了誰?」
然而藏冬卻抬起一手先要他緩緩,收去了笑意後,將兩手收進袖裡,肅穆著一張臉看向他。
「先告訴我,你還是認為每個將你種出來的人,最終都會遺棄你嗎?」還是先把他這個根深蒂固的問題給先解決了再說好了。
葉行遠聽了,眼眸頓時閃爍不定,似是被踩中了心中的痛處般,不得不別開他直視的目光看向一旁,喉際硬澀地低吐。
「事實……就是這樣。」這一點,他不都以身證明過好幾回了嗎?
藏冬怯怯地舉高右掌,說得很無辜,「可是,上一回你真的弄錯了。」
「弄錯?」一時反應不過來的葉行遠,愣愣地瞅著他顯得很內疚的臉龐。
「嗯……」知情未報的藏冬,很是希望自己的這份歉意沒有來得太晚。
葉行遠百思不解地擰著眉心,「我弄錯什麼?」當年在他又被種出來時,還是藏冬告訴他那一回的主人是誰呢,怎麼現在又改口了?
「百年前將你種出來的人,不是瑰夏……」他邊說邊清了清嗓子,有些抱歉地拍著自己的後腦勺,「換句話說,上一回,你愛錯人了。」那一回的烏龍事件都怪山魈啦,沒事灌他酒灌得那麼凶,使得他在神志不是很清醒的時候指錯了人,也害葉行遠認錯了主人,但眼看葉行遠愛都愛上了,因此後來他們也只好將錯就錯。
「不是她?」被蒙在鼓裡的葉行遠根本就不知這些來龍去脈,「那百年前是誰把我種出來的?」
「你忘了嗎?」藏冬揚了揚黑眉,一掌拍上他的額際,「就是跟在瑰夏身邊的那個小丫環呀。」
有這個人嗎?一徑搜思索腸的葉行遠,一手撫著下頷,邁開了步子在屋裡踱起步來。
那段他不願回想起來的記憶,有這個人的存在嗎?
在模糊的印象裡,好像有……是了,他記得每回他與瑰夏相見時,在他們身後,似乎總有一道身影在瞧著他們,他也還記得那個總是將自己藏在遠處的女人,她常手托著一隻托盤,上頭盛著他愛喝的茶湯和瑰夏愛吃的棗糕,若非瑰夏喚她,她永遠也不會主動走近他們面前來……
她生得是什麼模樣呢?一時半刻間,腦海中的人影面孔顯得很模糊,但愈是深想,某張熟悉的面容,卻緩緩進駐了他的腦海,並覆蓋在那抹人影的身上。
他忽地旋過身來,不可置信地張大了眼直視著早有答案的藏冬。
聲音裡的抖顫,連他也控制不住,「無音?」
「上輩子的無音。」藏冬乾脆一股作氣把窩在心頭百年的往事全都托出,「在你離開人間後,她來到我這赤手掘土,掘了三丈之深才找到了你那時落下的淚,她將眼淚帶回花園埋在芍葯花下,等著你回來將它取走,可是,你卻未曾回來,為了等你,她一生未嫁,死後,就葬在那片芍葯園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