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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頁     綠痕

  鐵勒深深地將她的一舉一動看進眼裡。

  三日來,他找遍了機會想接近她,可是她就是一味地躲,就連正眼也沒有看過他一  回,他不得不懷疑,她可能已經看出了些什麼。

  「你在躲我?」他的聲音淡淡響起,泛在黑夜裡,聽來不像問句,倒像是一種篤定  。

  他知道了,即使她下開口,他還是知道了。

  戀姬緊抿著唇,不想回答,也不敢回答。當他開口時,融融的暖意便覆上她的耳,  他低沉的耳語造成了一種酥酥麻麻的戰慄感,一路蜿蜿蜒蜒地自她的耳際滑下,竄向躁  動不安的四肢百骸,而後,凝聚在她的胸腹間。

  在臂彎中遭他的體溫包攏,溫熱的昏眩朝她湧來,她不曾與他如此貼近,兩人身軀  親暱的契合之際,她發現,因長年處在寒冷的北狄,鐵勒的衣裳素來穿得很薄,此刻透  過兩人的牴觸,她明確地感覺到他的心跳,正一下又一下地敲擊在她的背上,像種催促  的旋律,引誘著她胸坎裡的那顆心隨他一起鼓動。

  圖中遠處的宮燈奄奄欲滅,閃爍飄搖不定,一如她的心。

  她藏在心頭卻理不出個原由的害怕,驀地在她的心中悄悄有了個解答的雛形,並逐  漸地凝聚擴大,眼看就將見到它真實完整的樣貌,她恐慌地發覺,此刻她競懼於自己遠  勝於他。

  逆風點火,反燒己身。

  他們會變成如此,或許,是她一手造成的,這些年來她下該太過親近他,也不該把  他當成唯一的親人般依賴,所以才會造成他的想像與改變的空間,只是往事已經走得太  遠,她沒有機會去後悔,她萬不該忘了,這世上沒有什麼是能直到永遠而不變質。

  心慌意亂間,她抖了抖身子,明明就是個暖春,她卻覺得無比寒冷。

  感覺她在顫抖,鐵勒微微鬆開了懷抱,想脫下外衣搭在她身上,戀姬乘隙一把用力  將他推開,氣息難平地轉身站在他的面前。

  天際厚重的雲朵釋出積蓄已久的淚,點點細雨悄然落下,落在她身上,更加深了那  份冷意,令她不由得懷念起方纔他溫暖的體溫,她怔了怔,忙甩甩頭,將這不該有的想  法拋至腦後。

  隔著細若絲網的雨簾,戀姬靜望著與她四目相接的鐵勒,在看清他眼瞳的那一剎那  ,她終於知道她為何會恐懼於自己,並想躲避他,因為,他也和她一樣。

  他們都有一雙背德之瞳。

  她直搖著螓首,纖足不斷地往後退,難以相信這竟會發生在他們身上。

  「戀姬!」在她頭也不回地逃走之時,鐵勒站在原地朝她大喊。

  細雨紛紛迎面而來,戀姬在草葉皆沾了雨珠的園子裡竭力奔跑,恍然間,當年他在  嘯月夫人府裡逃躲她的背影,浮映在她的心頭上,與如今的她緩緩重疊後,清楚地印證  出,她也已踏上了與他當年相同的路途,一前一後,他們竟犯了同樣的錯。

  愈是深想,她愈是加快了腳步奔逃,而讓她絲毫不敢回頭的原因是——他下再喚她  為小妹,他叫她,戀姬。

  ***

  果然是他。

  沁悠一手按著門框,自打開戀姬的房門見到外頭的來客後,她就有種想要把門關上  ,然後裝作什麼都沒看見的衝動。

  那夜,自戀姬一聲不吭地淋著雨先行自大明宮回府後,她就已在猜測,戀姬出去外  頭透口氣時,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或是遇見了誰,想自戀姬的口中問出答案來,但戀姬  只是一如以往地把話藏在肚子裡,下多久便得了風寒,鎮日昏昏地在房裡睡著,讓她這  幾日來不斷地苦思著答案。

  她本是打算待戀姬的病情好些了時,再想法子把它套出口,誰知道,鐵勒這個答案  ,卻自動地送上門來。

  「刺王怎會大駕光臨?」沁悠首先漾出個天下太平的笑容。

  「我想見她。」鐵勒淡應著她,側首看向她身後並舉步欲入內。

  「天色晚了,恐怕……」她忙傾身擋住他的視線和腳步,「不方便。」聽人說,太  子的為人雖好,但太子對辦事不力之人的懲罰,可不會也是那麼善良。

  鐵勒緩緩挪回眸子,銳眸在她的臉上游移了一會,不過多久,便將她唇邊那抹僵笑  給推出個結論來。

  「太子交代你提防著我?」被困在太極宮的臥桑,為防他不守諾,必定是已在戀姬  的週遭撒下保護網了。

  明人不說暗話,夠爽快。她笑了笑,索性也大方承認。

  「對。」在這種像要把人刺穿的眼神下,說謊這個工程難度太高了,識實務為宜。

  他扯扯嘴角,「出去。」

  她暗怒地瞇著眼,「我有別的選擇嗎?」又是命令?他們這些皇子以為她是任他們  使喚的嗎?

  「沒有。」鐵勒不由分說地朝外彈彈指,跟著他一道來的冷天色,立刻把身子擠進  門縫裡。

  「郡主。」冷天色優雅地朝她行了個禮,揚起一掌慇勤地請她讓出房內之位。

  「她還病著,別嚇著她。」在因不願走,所以被等得不耐煩的冷天色下怎麼禮貌地  拎起請出去時,沁悠不忘對他叮嚀。

  他們一走,鐵勒隨即關上門扉,放輕了腳步,一步步踱至裡頭的內房,來到床邊,  輕巧地揭開曳地的紗簾,低首看向床榻上正熟睡的人兒。

  從最初的頑強抗拒,雜沓擾嚷不安,到正視自己的心聲,兩年來,他將她想遍了千  百回,但再怎麼想像,也抵不過這一刻的真實。

  燭光下的她,依舊是兩年前他離開時的模樣,不同的是,他再也無法將她視為妹子  ,也因此,他再找不到她以往在他心底的模樣,她成了一個掠奪他所有目光的美麗女子  ,讓他心動,也讓他急切地渴望能擁有。

  她是他珍視的瑰寶,在這座冰冷的皇城裡,她是他唯一擁有過的眷戀,他曾因她而  短暫地停止了流浪,在她這塊提供他棲息的土地上,他嘗到了溫情的滋味,她的出現,  使得他孤獨的心靈得到了慰藉,脆弱的靈魂,也終獲得了釋放,隨著她日漸在他的心底  扎根,他總算明白了,在與權勢利慾交戰之外,他還是能夠擁有什麼的,他並不是非得  永遠孤單。

  然而臥桑的不允許,與處心積慮的防範,他當然明白是為了什麼,也一度讓他裹足  不前。他知道,他若是不顧一切,所將要面對的恐怕下只是流言蜚語,道德的枷鎖,他  得一輩子都扛在肩頭上,但他不怕別人將會怎麼想、怎麼看,也不怕史筆如劍、倫常如  刺,自他有記憶以來,他的生命中,總有著不允許與遵從,他總可以,不聽任何人的命  令,依循著自己的心意,做自己真正的主人一回。

  伸手輕輕撥開她覆在頰上的一繒發,鐵勒的指尖如羽絮般悄悄滑過她的眼睫,他記  得,在這雙眼睫下,曾經盛載著她的驚惶,和看穿後的不知所措。那夜她離去時,他很  想拉住她,在她耳邊告訴她,她毋需懼怕,他還是和以往一樣。

  他沒有變,疼惜她的心情絲毫無減,甚至對她還多了一份戀慕,他只是變得貪心了  一點,只是想再多擁有她一些,單純的兄妹關係已不能再滿足他,他甚想拉近他們之間  總會被隔開的距離,讓她只屬於他一人,不會有人來與他瓜分她給予的感情,而他則可  以永恆地保有她,為她停留。

  冰冷的唇上匆地一暖,源源暖意自互觸的唇間漫開了來,睡意濃重的戀姬迷茫地張  開眼,混沌的眸心猶不能凝聚視線,在終於能看清時,睡意消散無蹤,她驚詫地倒抽口

  氣。

  鐵勒?

  「不要怕我。」鐵勒在她的眸子裡盛滿恐懼,起身拚命往床角里縮時,心疼地朝她  伸出手。

  戀姬避開它,在他坐上床榻時忙不迭地想從另一旁下榻,過於激烈的動作,使得她  有一刻的昏眩,看出她不適的鐵勒飛快地一掌環上她的腰肢,稍一使勁,便將她帶至懷  裡安坐著。

  「二哥?」她不確定地喚,側著臉倚在他的肩上,按著他胸口想推開他的掌心,卻  使不上什麼力氣。

  「別怕,沒事的。」他溫柔地拍撫著她的背脊,就像是在哄個夢悸醒來的孩子一樣  。

  他低沉的嗓音,此刻聽來,深具穩定心神的作用,戀姬的心跳舒緩了些,等待了許  久,他並沒有更進一步的動作,這讓她忍下住卸下心防,逐漸在他懷裡放鬆了身子。

  在他節奏有致的拍撫下,她很想告訴自己,或許這一切都只是夢,她並沒有醒來,  他們也都和以前一樣,在他們之間並沒有發生過什麼,只要她在他的懷中閉上眼,她便  是安全的。

  窗外蟲鳴淒切,繁聲陣陣,彷彿所有蜷縮在土裡以避冬寒的小生物,都在這清香的  春夜裡提早破土而出,攀上草葉枝頭嘹亮高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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