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消息不能見光,一旦有第二者知情,天朝難保不引發一次動亂,而他一直都想 保護的鐵勒,將在父皇發覺為西內娘娘所騙為敵育子之後,立即成為父皇的刀下之魂。
為此,當他走出那間侍女所住的小屋時,他命離蕭進屋去,當離蕭再次走出小屋時 ,屋內中人,失去了所有音息。
回朝後,他刻意點明鐵勒派駐北狄,為的就是讓鐵勒能夠一手掌握北狄的情勢,如 此一來,只要鐵勒不興兵北武國,那麼父皇也無法造成鐵勒與北武王父子相殘的局面; 二來,只要鐵勒少在朝中,父皇自是減少了能將鐵勒遠貶或是削權的機會。
幾番對話後,站在廊上的鐵勒,聽見臥桑在他的耳邊開出兩個條件。
「我有兩個條件。一是,你必須和我一樣守口如瓶。二是,將來你得幫我一個忙。 」
將來?臥桑指的將來到底是什麼?他不解。
水聲潑刺潑刺,時光之河再往前流動了些,急急緩緩的水勢中,鐵勒來到了臥桑棄 位前的那一夜。
翠微宮底,宛如迷宮的地道裡,人魚膏的燈火照亮了臥桑的臉龐。
「多年前,我為你保守了一個秘密。」臥桑走近他的面前,帶笑地一掌拍上他的肩 頭,「現在,我要你還我這份人情。」
鐵勒盯緊他的眼瞳,「你要我怎麼還?」原來當年他所留的那一手,就是想用在這 個時刻。
「我要你保全我的八個皇弟,包括你。」臥桑傾身靠向他,附耳低聲交代。「當我 離開中土後,你得想辦法讓他們全都活著。」
「你……」他沒想到臥桑竟會把這個責任交託給他。
「一切,就交給你了。」臥桑朝身後的司棋彈彈指,司棋隨即捧來一隻包裹著黃巾 的木匣交給鐵勒。
臥桑滿意地看著捧著木匣的鐵勒。匣中,是翠微宮裡的那枚傳國玉璽,他之所以將 它盜來,主要是為了父皇。
他怕,一旦他不在國中,可能已經知道鐵勒身世的父皇,將會對鐵勒做些什麼,他 更伯父皇在病中誤擇不適任的下一任太子,要是不適任的那名太子在登基後,首先便想 對付表面上看來功高震主,可是實際上卻沒有半點貪念的鐵勒,那怎麼辦?他不得不出 此下策,只要傳國玉璽一日不在父皇手中,那麼無論父皇的選擇是誰,在沒有獲得鐵勒 的認同前,天朝將不會有下一任天子,誰也都不能對鐵勒如何。
「慢著……」手捧著木匣的鐵勒,想叫住轉身欲走的臥桑。
臥桑朝他眨眨眼,「給他們一個機會,也給你自己一個機會。」
機會?臥桑能給他什麼機會?
他從不曾立願登上天朝天子之座,他要的不是成為天子的機會,他要的是天朝能給 他一份親情。這麼多年來,即使他知道他真正的出處,但他不想承認自己是北武國之人 ,更沒有去見過那個素未謀面的北武王一面,他要的,是有父有母有兄弟的這座天朝, 渴望這座天朝,能讓他真正成為其中的一分子,可是他也明白,只要他身上一日流著北 武王的血,他根本就沒有機會!
水聲停息,記憶的川水凝止於病重的父皇,於清涼殿宣揭口諭的那夜。
當跪立在地的他,在殿內親耳聆聽冷天放代父皇所傳達的聖諭後,他便知道,他是 徹徹底底失去機會了。他失去了最後一絲與父皇成為父子的機會,也失去了與母后成為 母子的機會。
面對百日之內攻陷北武國的這道口諭,鐵勒的心搖擺不定。
他該怎麼做?一邊是生父,一邊是養父。
他知道,總有一日他必須在曖昧中做出抉擇的,可是究竟該如何選擇才是對的?是 要他否認近三十年來他對天朝的情感?還是否認他血濃於水的出處?或者是,否認他自 己的存在?
低首望著浮映著他面孔的川水,鐵勒不知該如何選擇,但當川心緩緩浮映出飄蕩在 大明宮樑上的母屍時,他終於血刀多年來的悲歡,狠心一斷。
他的未來,不在這片天朝的土地上。
他的未來,在他的掌心裡。
***
冰冷的感覺自胸口傳來,伴隨著絲絲刺痛,戀姬受疼地蹙著眉,掙扎醒來後,甫睜 開眼,近在眼前的朦朧人影令她悚然一驚。
「是我。」鐵勒以沉穩的音調安撫她,並沒有停下手邊的動作。
視線較為清晰後,她不解地望著他的面容,順著他的動作往她的胸口看去,她才明 白胸前冰冷的感覺,是他的指尖,而會刺痛,是他正在為她上藥並更換紗布,但在看清 她的疑惑時,她也見著了正袒胸接受他照料的自己。
「別動,你的傷口裂了。」鐵勒騰出一掌按住羞窘欲躲的她,以另一手單獨完成紗 布固定的工程。
他才收回手,戀姬馬上想找衣裳或是被巾遮掩自己,可她找遍了兩旁也摸不到半片 布料,不希望她亂動再次弄裂傷口的鐵勒,只好放棄欣賞眼前的美景,撈來被他塞到她 腳邊的厚被為她密密蓋上。
「我在哪裹?」整個人藏在被下只露出一張小臉的戀姬,邊打量著四屬的環境邊問 。
「虎踞宮。」他漫不經心地應著,指尖輕輕劃過她粉色的面頰。
虎踞宮?這是什麼地方?
急於求解的水眸移至他的臉上,但他不回答,專注地凝視著她,他那眼神,彷彿不 曾見過她似的。
「怎、怎麼了?」被他瞧得有些不自在,她不確定地摸摸臉頰。
鐵勒不發一言,將她扶坐起來,坐至她的身旁擁她入懷,埋首至她的發間,緊緊地 ,將她壓進他曾經以為他將永遠空虛的胸膛裡。
他離營時,渾身是血的她,緊握著他衣袖的模樣他還記在心底,她不會知道,當她 伏在疾奔的馬背上朝他而來,而後又墜落在雪地時,他有什麼感覺。
他以為,她傷了、死了,再不會爬起來走向他,站在原地的他,碎成一千片,一萬 片散落一地,那一刻他甚至認為,原本打算與她重新來過的他,又再次失去了機會。
「答應我,別再亂來……」費了好大的力氣,他才能把話說出口。
戀姬在他懷中想動,「那時我以為你……」
「你該對我有點信心的。」若非有十成十的把握,他怎會去面對北武王?外頭有著 左右翼軍,裡頭有著數量龐大的中軍,北武王城早就是他的囊中物,與他對峙的北武城 兵,所做的不過是困獸之鬥,他根本就沒看在眼裡,所以也才不要冷天色進來攪局。
「可是你連動也不動……」她哽著嗓,淚光在眼底浮動。「離蕭若是沒發箭,你是 不是就要任人宰割?」他簡直就是置自己的生死於不顧,他甚至連還擊的念頭都沒有, 在她眼中看來,他只是想尋死。
鐵勒無法否認。那時的他,思緒空洞一片,在見著北武王與兵士朝他疾馳而來時, 他真的不知道他該有什麼動作。
他很問問那個與他面龐相似的北武王,想拿他怎麼辦?怎麼看待他?那驚訝的表情 又代表了什麼?是否也把他視為國仇大敵?是否承認他的存在?在他的心底,有太多太 多的疑問,想說,卻又道不出口,於是他選擇沉默,在沉默間,他猶豫著該不該動手, 他怕只要他一動手,他就將成為一隻失足的鳥,再也無處著陸。
「你分明就可以避開那些危險的,你——」在他的沉默中,她又是一陣指控。
「那,我該怎麼做?」鐵勒的語氣很平淡。
戀姬怔住了。對,他該怎麼做?北武王是他的……回想起比她先一步倒下的北武王 ,她的心漏跳了半拍。
她緊張地捉住他,「北武王呢?」
「他已宣佈棄降。」在那之後,後衛軍圍困戰術奏效,先前在外頭圍城的左右翼軍 也適時地發揮了功用,全面掌握住反被困在城中的北武城兵,不久,他挾北武王命敵軍 棄降,在負傷的北武王一點頭,城兵們紛紛棄械後,他立即派冷天色率所有鐵騎大軍進 駐北武王城,正式拿下北武國。
戀姬想知道的卻不是這個,「不,我是說他的傷。」是她命離蕭動手的,萬一北武 王有個不測,那她豈不是……成了他的殺父仇人?
「無礙。」他一語淡淡帶過,「目前人在龍盤宮養傷。」
她訝異地瞅著他,「你的反應……就只有這樣?」再怎麼說,他們也是父子,他怎 會這麼冷淡?
「不然呢?」鐵勒反倒很好奇,他該對那個陌生人有什麼反應才算正確。
「北武王是你的……」她把話說了一半,但又含住話尾,小心地看著他的表情。
「生父。」
戀姬沒料到他會承認得這麼直接,換作他人,恐怕任誰也無法接受這個事實,更何 況他的身份還是個皇子、奉命征伐北武國的大軍元帥,倘若,他是在最後一刻才察覺他 所破的是親父的家國,那麼他定會痛不欲生,可是他沒有,他唯一的反應就是木然,他 該不會對這件事……老早就已經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