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驚失色的戀姬扯開了嗓:「立刻去救人!」
「公主……」離蕭扭過頭,來不及攔住說完話就衝下城樓,私自拉了馬就朝城心奔 去的她。
礙於城中敵我兩方交雜,城上的弓箭手無法佈陣,後衛軍只好先行包圍城心外圍再 緩緩逼近城心,但此時,城心中的兩方人馬已激戰起來,猶如鍋中滾煮的沸水,殺氣騰 升至頂點。
刀林箭雨中,伏在馬背上疾馳的戀姬,緊捉住馬身不讓自己掉下馬,在兩旁精銳的 開道下,眼看她就將抵達已成殺戳戰場的城心,但就在她馳近城心時,她赫然發現,鐵 勒仍是和方才一樣靜坐在馬上動也不動,而在北武王身後攻向鐵勒的兵士,正揚起大刀 衝向鐵勒。
「離蕭!」眼見鐵勒竟不揚劍抵抗,戀姬連忙朝身後一喊。
早已架箭在弦的離蕭,在疾馳中,鬆手脫箭,一箭直取襲向鐵勒的北武兵士,但他 射中的,卻是前來阻止自己座下兵士襲向鐵勒的……北武王。
時間凝結住了,所有的箭嘯刀吼風雪光影人聲,全在這一刻靜止。
鐵勒瞠大了黑眸,靜看著眼前這緩慢的一幕。為保護他而中箭的北武王,斜傾了身 子墜馬,跌至雪地裡後,白淨的雪地染上了一層令人驚心的血紅。
「十公主!」離蕭的急喊聲緊接著傳來。
鐵勒震了震,回頭一看,馳向他的戀姬已不支地墜馬落地,靜靜伏臥在雪地的另一 端。
躍下馬匹,定立在負傷的北武王與戀姬之間,鐵勒沒有動,城心中交戰的雙方兵士 也全止住了動作,齊首看向雪地裡的那三人。
在趕來的離蕭攙扶下起身,戀姬強忍下胸口的劇痛,抬眼看向毫無動靜的鐵勒,但 就在她的視線不意越過鐵勒,來到他身後為療肩上箭傷,而脫去鎧甲袒露出胸口的北武 王身上時,她倏然一怔,彷若青天霹靂。
「老天……」她失聲地掩住嘴。
「公主……」離蕭使勁地扶穩她,被她衣衫上的血濕嚇得心驚膽跳。
戀姬置若罔聞,揮開身旁的離蕭,跌跌撞撞地來到鐵勒的面前,伸出雙手忙不迭地 除去鐵勒胸前的鎧甲,再一把拉開他的衣襟,而後,她的雙眸止不住地睜大。
「不……」她顫抖地撒開兩手,直朝他頻頻搖首,「這不是真的……」
鐵勒依舊不語,面無表情地凝視著她。
她再回首看向近在眼前的北武王,負傷躺在兵士懷中的他,有張酷似鐵勒的面孔, 在他赤裸的胸前,位於心口處的位置上,有個和鐵勒一模一樣的黑色彎月胎記。
恍然大悟的戀姬腳步凌亂地顛退了幾步,茫然環顧血光處處的週遭,與眼前所目睹 的這一幕後,她忍不住流下淚來。
這竟是父皇一手安排的悲劇。
「父皇——」她仰起頭,痛楚的驚叫,沉痛的回聲,在雪地裡迴響了一遍又一遍— —臥桑不要鐵勒攻下北武國的原因,在今日,她終於明白。
***
所謂的秘密,不過是母后心上的一段記憶。
回溯的時光河川開始流動,回到鐵勒尚未來到人世的從前。
繼承天朝大統十六年來,竭力繁榮國內並穩定朝政的世宗,將自己的天下打理得富 饒民強,但在對外的武功方面,除了持續對外擴張版圖外,世宗並無特別轟轟烈烈的作 為,因此,世宗極渴望能在史上留下一筆輝煌的功業,而後,或許千古不垂,或許萬世 稱頌。
極目天下,連年征戰的西戎小國不足為敵,南夷與西蠻,下過是擺不上檯面的兩支 蠻族,北方各族則盡納與天朝齊名的北武王麾下,那名初接國祚,即將北武國文治武功 推至極盛的北武王,令世宗有如芒刺在背。
那年盛夏,北方天候異常炎熱,導致北方大量溶雪,北武國國內處處水患成災。
該是拔去這根芒刺的時候了。
當北武王廣向旗下各支族納糧賑災時,世宗親赴北狄,攜來了大量賑援,北武王雖 有疑於他,但因國內災情告急,也只能接受天朝這份善意。隨著世宗在北武國境內處處 釋出善意的救災表現,北武王漸漸撤去了心房,對世宗仁德感佩於心之餘,進一步與天 朝締約結盟,誓言邊疆撤防,永結同好,共享太平。
但這份和平維持得並不久。
同年初冬,世宗破盟毀誓,無預兆地率天朝大軍御駕親征北武國,因天災元氣大傷 正待回復的北武國,對此變措手不及,為時已晚地想鞏固已撤防的邊境,卻遭天朝大軍 一舉擊破,眼看大軍即將兵臨北武王城。
在那時,北武王后宮中有位深受北武王寵愛的妃子,自世宗上回攜援來到北武國時 ,便已瘋狂地愛上世宗,當天朝大軍攻陷北武王城時,沒與後宮嬪妃一塊隨北武王自王 城撤逃的她,不惜拋棄一切,投入多情的世宗懷中,而世宗也將她視為與北武王交戰外 的另一場勝利,將她帶回天朝大明宮,並策封為北妃。
北妃所得到的珍寵很短暫,她美麗的夢境,只到鐵勒出生為止。
聽聞鐵勒來到人世的消息,喜獲麟兒的世宗先是策封北妃為西內娘娘,再大肆擺宴 大明宮,那夜,世宗滿心歡喜地親自前來大明宮的榻前探視,但就在乍見襁褓中的鐵勒 時,他的笑意自唇角隱去。
睡夢中的那張小小面孔,怎麼看,也不像他。
面對那張輪廓面孔都不與他肖似的世宗,雖然心中有所猶疑,可又無法確定,於是 他背著西內娘娘,暗地裡召來太醫與親近西內娘娘的宮女太監,反覆推算著西內娘娘受 孕與懷龍子的日數,再怎麼算,都在在顯示了,鐵勒確是他的親骨肉。
可是世宗就是無法驅逐心頭那只名喚懷疑的暗鬼。
漸漸的,世宗變得鮮少出入大明宮,也沒再去看過鐵勒,次年,世宗新納了來自遙 遠南方的絕世美人南內娘娘,並為新寵的南內娘娘在南方蓋了座幽蘭宮,每至天寒,必 帶南內娘娘南下避冬,而遭冷落的西內娘娘,則獨自一人守在大明宮中,日日夜夜活在 鐵勒的身世有朝一日將會暴露的陰影裡。
她不敢告訴世宗,他眼裡所藏著的懷疑,是對的。
她是在來到大明宮後才察覺自己有孕的,藍田種玉者,並不是她所深愛的世宗,為 此,她曾想過打掉北武王的遺禍,但在群妃並起美人環伺的後宮中,她這名初來乍到的 新妃毫無地位可言,急於鞏固自己地位的她,必須趁著皇后扶育年幼的太子,而她正值 得寵的這個當頭,為世宗誕下龍子,好在後宮中爭得一席之地,於是,她選擇留下了鐵 勒。
只是鐵勒誕生的日期,再怎麼算都會啟人疑竇,為了瞞天過海,她自北武帶來的兩 名侍女,日日餵她服食緩胎之藥,眼看臨盆之日將近,她仍是不放棄拖延日子,直至臨 盆時限已過,只差數日就到達安全的日期,她依然不願誕下鐵勒,苦苦一味拖延得幾乎 喪命,最終,她總算是在她所要的日子裹臨盆產子。
時光之河停止溯游,關於西內娘娘誕子的記憶停在遙遠的從前,鐵勒張開雙眼,來 到河中順川而下。
時光推至他七歲時,在他被父皇送去北狄前的那個冬夜。
將這個秘密告訴他的,並不是母后,因為母后即使是作夢,也不會將這極力想隱瞞 的秘密說出口。然而在母后身旁,那兩名伴隨著母后的侍女,不忍見他因受世宗冷落, 故而有想回故國念頭的母后長年累月苛待,在那夜,當他因即將被送去北狄,獨自一人 躲在寢殿一角哭泣時,她們將他拉去了四下無人的暗處,在他耳邊字字道出眾人所不知 的秘密。
鐵勒的淚水凝滯在臉上,他不信,縱使她們說得再怎麼真,他還是不信,只想當這 是一場噩夢,但在次日清晨,他發現兩名侍女,一人毒發陳屍在殿內、一人不知所蹤, 而命人前來清理殿內的母后,她臉上那神秘的笑意,令他下寒而慄之時,他明白了自幼 以來母后待他的種種所為何來,也瞭解了冒死告知他的兩名侍女,因他付出了什麼代價 。
自那日起,他遺忘了該怎麼落淚。
嘶啦一聲,母后的笑意消逝在川水中,他再度順水前行,來到已成年的十數年後, 那一日,父皇採納太子臥桑之薦,欽點刺王鐵勒派駐北狄邊防。
下了朝後,在寂靜無聲的翠微宮宮廊上,臥桑一邊在他的耳畔低語,一邊在他手心 寫下四個字。
北武王子。
鐵勒震愕莫名,不知他是如何知曉這個秘密的。
臥桑的臉上帶著笑,會發現這個秘密,其實並不是偶然。
原本,他只是為父皇長年待鐵勒冷淡如冰的態度有所疑惑,他一直都很想找出原因 ,但在父皇那邊,無論是明問或是暗示,他得不到答案,因此在這回前去北狄巡視時, 他刻意騰出時間,在北武國邊境尋找一名當年自大明宮私逃而出,而後銷聲匿跡的侍女 ,但他沒想到,在那名侍女身上耗費了千金哄她開口後,他所得來的答案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