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自為之。」
***
她曾想像過冷宮是什ど模樣,但想像,卻不如親臨。
一線天光自宮井落下,照亮了腳下自石塊縫隙中蔓生而出的雜草,張目遙望,四下 黑深只聞裊裊泣音,綠焰牡丹燈在竄涼的幽風中忽明忽滅,蜿蜒百里的殘破宮廊,裡頭 不知藏了多少顆宮娥已碎的芳心,風兒攜了宮內蘊含淒怨的冷意吹來,使得盛夏的暑意 霎時遭逐盡,自心底浮升上來的涼意,爭先恐後地浮現在肌膚表面。
生平頭一回踏進冷宮的芸湘,從沒想過這個藏在後宮裡的另一個世界會是這樣,自 兩腳跨進了宮檻後,她抱著簡便的行囊怔目直望。
忽隱忽現的哭泣聲飄繞在她的耳際,恍如夢囈,催促著她快些投入同樣的夢境裡, 加入她們與她們同悲同泣。
在這地方的女人,不能死,又永沒有出宮的一天,還要面對自己一日日年華老去的 現實,於是這座精神上的監牢,日夜折磨著得不到聖上眷寵而失意落拓的宮娥們,可偏 偏只聽新人笑,哪間舊人哭的聖上,永不會親臨於此解救她們於心碎。
遍身的冷意令她打了個寒顫。
萬一,舒河也和聖上一樣,不來救她呢?
她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步,想逃離的心情鼓動著她的雙腳。
宮人不容拒絕的大掌抵在她的身後,重重一推,再度迫使她往前行,在她身後沉重 的宮門也隨之關上。
門扉合起的巨大響聲中,芸湘深吸口氣,振了振神智,重新打量這個她可能待上一 輩子的地方。
罷了,除了鬼門關外,哪兒都好,她哪兒都願待。
不管是在什ど情況下,能活著才是首要,因為,舒河要她活著,至於是在哪個地方 、要面對什ど處境那都是其次。原本她還以為,她甚至連冷宮的宮門都進不來,可能就 在事發後直接被賜一死,可是,攝政王並沒有,或許,他也有考慮到舒河,怕舒河會強 烈反彈,所以才會對她做出這種處置。
目前舒河在宮外的情形她聽說了,看來,律滔似乎已經答允了舒河,使得原本可能 更糟的局面減至目前的情形,以舒河的情況來看,他得暫時收斂起氣焰別再與攝政王硬 碰硬,並且答允攝政王所開的條件,這才能夠保住他滕王的王權,也才不至於影響到南 內。
兩人都能同時活在世上,已屬恩澤,皆是過河之卒的他們,是該珍惜了,也因此, 她不能再拖累他,即使,她必須留在這個地方。
閃爍的光影在黑暗中分外招人注目,芸湘仔細辨認,發現在宮簷暗處裡,一群虎視 耽眈的女人正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她飛快地回想從前她在思沁宮裡時,曾聽老一輩的宮 人所說過的冷宮種種,而後某種不妙的預感開始在她的腦海中成形。
「果然……」在她們摩拳擦掌紛紛走向她時,芸湘無奈地歎口氣。
細碎的步伐停在她的身旁,她頭頂上的光影也遭人遠去,朝她投射而來的目光中, 飽含著敵意與奚落的意味,她不是看不出來,對於她落到這處境,這些人有多幸災樂禍 ,或許在她們心底,根本就認為這是她咎由自取的。
「我的住處在哪?」這座冷宮少說也有十來間殿、百來間房,不先問清楚而誤闖了 前輩的地盤的話,恐怕往後的日子就不好過了。
沒有人回答她,身著粗裳的眾人,目光全落在她華美輕軟的絲裳上,以及她手中那 看似不輕的包袱。
「你住在……」一道微弱的輕音緩緩自角落邊傳來。
「誰要你來多嘴!」
芸湘方想要轉過頭去看是哪個敢力抗同儕力量的人,但站在她回前年長的女人,立 即粗聲把那道伸出援手的聲音吼停。
「你就是與皇子私通的芸美人?」再怎ど看,她的姿色也不是多ど的國色天香,怎 ど滕王會盲目的與她做出那種事來?
她搖首,「我已經不是美人了。」等了那ど多年,好不容易才能卸下這個名銜,沒 想到卻是在這種情況下。
「你當然不是,現在你只是個下人。」在這裡的每個女人,都只是供聖上大軍縫補 征衣的織娘,她們的身份,連個宮人都不如。
一隻肥厚的手掌忽地遞至她的面前,「把身上的東西全交出來。」
「為什ど?」芸湘不明白地眨著眼。
「見面禮。」
「這樣啊。」她揚揚黛眉,有些模懂了裡頭的規矩。
為了她那副不但不害怕,反而有點目中無人的表情,離她最近的一名宮娥首先發難 。
「你以為你還在思沁宮當差嗎?別以為南內娘娘會來這種地方救你!」身在冷宮裡 的人,對於外頭的消息並不是全然不知的,她們都曾聽過在南內思沁宮裡,有個最得南 內娘娘寵愛,但卻做出勾引星子事來的最高掖庭。
芸湘的眼中滑過一份難以彌補的愧疚。
「我不敢奢望娘娘能原諒我。」想必娘娘現在定是很痛恨她,恨她竟背著娘娘拐走 了她的愛子,還讓舒河因她而落到這種地步。
自四面八方湧來的手臂,先是搶走了她手中的包袱,再摸上她的發,開始拔去她發 上值錢的裝飾,身上佩戴的首飾、香囊也很快地遭人取走。
被拿得什ど都不剩後,芸湘不耐煩地驅走那些還停留在她身上不死心的手掌,「拿 夠了,就離我遠一點。」
「身上還有沒有?」一名分不到好處的宮娥不死心地問。
「沒有。」芸湘往後退了一步,不願再任她們予取予求。
她探長了兩手朝芸湘撲來,「搜她的身!」
芸湘隨即取下一旁宮女髮髻上的玉簪,手起手落間,絲絲的血跡染上了潔白的玉簪 。
「她劃花了我的臉!」捂著面頰的宮娥尖叫聲迴繞在眾人的耳裡。
「還有誰想挑戰?」披散著長髮的芸湘,揚高了手中的簪子,冷漠地看著這群貪婪 無厭,又想對她立下馬威的女人。
「勾搭皇子的賤——」想代那名面部受傷的宮娥出頭的年長女人,方要破口大罵, 清脆的巴掌聲馬上響起。
她不可思議地怔看著甩了她一巴掌的芸湘。
「別污辱舒河。」逆來順受不是她的本性,她們以為她是憑什ど爬上思沁宮最高掖 庭?在這地方,每個人立場都相同,要她在這當個唯唯諾諾,只能看她們臉色受她們指 使的女人,她辦不到。
沉默靜靜地自芸湘的身旁擴散開來,不知是由誰開頭的,不甘同伴受辱的宮娥們迫 不及待地擠上前來。
「夠了!」掌管冷宮眾宮娥生活起居的掖庭,吼聲穿越人群直抵她的耳畔。
在眾人不甘的氣氛下,她遭身手矯健的掖庭一手拖上照明微弱的宮廊,在廊上走了 許久後,她被兇猛地拉進廊底最偏僻的窄房裡。
「這是你每日必須做的工作。」不待她站穩,掖庭將一堆未完成的衣物塞滿她的懷 中,並揚手命等在外頭的人,搬進一箱箱待縫補的征衣。
芸湘的雙眼好不容易才適應房內的光線,待能看清後,她才想轉身向將她拉離那些 女人的掖庭致謝時,掖庭毫無表情的臉龐已懸在她的面前。
她厲聲囑咐,「一日不做完就一日不許吃飯,明白嗎?」
芸湘沉默了一會,點點頭,放棄了致謝的念頭,開始在心中盤算日後她的生活將會 有多忙碌和難挨。
房門很快地遭人合上,如豆的殘燈在涼風中輕輕搖曳。
抱著手中待縫的征衣在床畔坐下,在微暗室內,芸湘出神地凝視著那不知何時將會 熄滅的燈焰。
在這片沉淪的冥色中,誰也看不見誰。
她已經很習慣與黑暗為伍,回想從前,夜夜,她在思沁宮的夜風中無法止地徘徊, 心從這個黑夜流浪到那個黑夜,就盼有一日能夠流浪到舒河的身邊止歇,但美夢終究是 夢,月圓月缺,始終只有寂寞與她為伴;現在,夜色漆黑如舊,孤單一如往常,只是, 多了份永不能相見的恐懼,死亡並不可怕,孤單的活著才是折磨,她開始害怕,往後她 連作夢的權利都會失去。
一陣奇怪的音調突然在她身後響起。
芸湘日過螓首,方才臉上被她劃破一道口子的宮娥就站在她的面前,隨同其它的女 人,拿起破舊的被單朝她頭頂上罩下。
光影頓失,黑夜,已來臨。
***
在眾多宮人的攔阻下,再次來到東內的舒河,快步走向位於宮院深處的冷宮。
算算日子,芸湘進冷宮已有十來天了,在這段期間,他全面失去關於芸湘的任何音 息,想親自去看她,攝政王厲申不許他靠近冷宮半步,若是不理會攝政王的禁令前往, 每每總被攝政王派去東內的親衛給攔下;托人去打探,得到的只是一次又一次的石沉大 海,即使他往日再怎ど與後宮的嬪妃關係良好,也探不到半分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