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很圓。」
「今天是十五。」冷焰掐指一算,只剩一個月又十天,照這樣下去,他必須日夜趕路才能趕在時限前到達杭州。
沉陷在該走哪條路比較快,哪裡有野店可以買些乾糧上路,還有要怎麼在必經的城內不讓唐婉兒被發現的思緒中,腦子裡的盤算突然像陷入泥坑的馬車停滯下來,頓住在做出結論之前。
一直盯著地面沉思的他直覺地傾耳,除了夜梟呼呼,再無其它。
他找到思緒中斷的原因:少了唐婉兒的嘈雜。荒謬,他竟然習慣她在他身邊吱吱喳喳的聲音。
抬起眼望向左前方,唐婉兒正蜷著雙腿,臉貼在曲起的膝上,映照火光的白髮遮去她大半容貌,只露出閉上的眼,和雪白的眉。
為什麼會是這副容貌?這個疑問在冷焰心底迴盪不下十次,她的身子除了白,就只剩眼與唇的紅,什麼原因讓她變成這模樣?
難道是唐堯將她當成藥人煉製才變成今天這樣子?思及此,一股潛藏在體內深處的怒氣倏地湧上,他明白,是不平她被如此對待。
人,被殺比被迫過得生不如死還來得痛快,他是殺手,會殺人、給人一個痛快,但不會折磨人,所以無法苟同唐堯的手段。
再怎麼陰險狠毒都該有它的極限,唐堯顯然沒有。
在他眼底蜷曲的身子忽然顫了顫,露出一邊的眉眼突然緊蹙,倒抽口氣的聲音響起,唐婉兒以令人意外的迅速抬起螓首回頭看了身後好一會兒,才轉回來抬起雙手拍拍臉頰,又開始不管冷焰聽不聽都要開口的自言自語。
一直隔火注視她的冷焰沒有錯過她一連串的動作。
那模樣彷彿她剛做了惡夢似的。
如果是這樣,那她眼下的黑眼圈就說得通了。
但,為什麼?
不是在寒玉房!
唐婉兒梭巡身後,沒有人,這才安心地喘了口氣。抬手輕拍臉頰振作精神,現在的她可以用手碰到自己的臉,白天不會被綁在床上,夜晚也不會再被懸在寒玉房吸納至寒之氣。
背後也不會再有被人躲在暗處窺視的恐懼,不會再有。
數不清第幾次確認自己已離開唐門,唐婉兒拍著惶惶不安的胸口,安撫夢魘醒來的心驚膽戰。
不敢睡,她從離開後就不敢睡啊!
害怕一覺醒來又像過去一樣,而這些天像正常人似的走動著、生活著,原來只是一場夢,也許是在莊裡的床上睡著夢見的,也許是在寒玉房。
總之,她害怕這只是夢一場,不敢睡,怕一睡,這夢就醒了。
必須說點話讓自己別睡著。唐婉兒告訴自己,雖然她仍然無法把話說得很流利,但她知道,身邊這個人會聽,就算表情再怎麼難看也會聽,而且還會教她說話。
他是個好人,雖然她不知道他為什麼帶她離開唐門;但是他對她很好,雖然總是對她皺眉,說話的口氣也很不耐煩,可是大多時間他是很照顧她的。
她很清楚,十歲之後自己就再也沒有過過正常人的生活,以至於身子和一般人不同,很難照料,被輕輕碰一下都會痛得難受;但他二話不說為她安排一切,因為她長得怪模怪樣、還刻意走沒有人的地方以防嚇到人。
他是好人,真的是個好人,對她皺眉不是因為她長得像妖怪,而是因為她愛說話,除了第一次的訝異之外,他對她的樣子一點都不在意,光是這件事就可以看出他是個好人了。
再加上他知道她是閻羅令,唐堯說是每一個人都想要的東西。他知道,卻沒有露出那些人看她的可怕眼神,也沒有唐堯、恐怖的唐堯看她時的目光,完全沒有。
在他面前,有時候她會以為自己和一般人無異,真的,以為自己長得跟大家都一樣。
一樣……唐婉兒黯下目光,不知道正在想著這些事的自己,早不知何時便停止自言自語,更不知道正在想事情的模樣,清清楚楚落入冷焰的眼中,她陷入自己的思緒,籠罩在她無法明白說出也不能明白,卻知道讓自己很沉重的愁雲慘霧中。
她和大家是不一樣的。那些一到夜裡便會為她纏裡在沾滿藥汁的布綾上的婢女,個個是黑髮、黑眉、黑眼睛,只有她是白色的頭髮、白色的眉毛還有紅色的眼睛。
妖怪!唐堯都是這麼叫她,那些跟著唐堯到她面前的人也這麼叫她,從有記憶以來大家都這麼叫她,不是叫她閻羅令,就是叫她妖怪。只有他沒有,冷焰也沒有,雖然他們也沒叫過她的名字……
但他們還是她見過最好的好人!尤其是冷焰,他會聽她說話、會教她說話,也會準備東西給她吃,雖然總是擺著臭臉。
想到冷焰常對自己擺出不耐煩的表情,唐婉兒覺得心裡沉甸甸的,但很快又因為想起其他事漾出淡淡的微笑。
其實他也有對她笑的時候啊!
就像每一次她把很長的句子說得很流利的時候,他會笑著點頭,雖然只有一點點笑,可是她看了就覺得好開心。
從沒問他們要走哪兒,也沒問他為什麼救她,這些問題都不重要,就算她現在已經學會怎麼說了她還是不想問。
她只希望能一直走下去,冷焰能一直教她說話,能一直照顧她,希望這條路沒有走完的一天。
如果是夢,也千萬不要有醒的時候,她還想夢久一點,久到能在冷焰面前說出流利的話,能看見他對她露出更好看的笑容,然後一直、一直夢下去,不要停,也不要醒。
「不繼續吵?」
遠遠的聲音緩緩流進唐婉兒魂遊天外的思緒。
迷離的目光回眸,冷焰的臉就在唐婉兒眼前。
冷焰已經移坐到她面前有好一會兒了,只是失神的她一直沒有察覺,依然一會兒笑、一會皺眉,表情多變,比起在寒玉房的面無表情,冷焰還真有點不相信,這個表情百種千樣的人是他從寒玉房帶走的人。
啊,是他。唐婉兒抿唇輕笑,笑意直達眼底。
沒有害怕,沒有恐懼,她不知道為什麼,但在第一眼的時候就不怕他,就一直想靠近他。
因為他人好,因為在寒玉房裡他抱著她,好暖和。
想著、想著,一隻雪白似的小手無聲無息抬起,不自覺地貼撫在冷焰頰邊。
啊,他又對她皺眉頭了。
第四章
她的手出奇的冰冷。
冷焰抓下唐婉兒的手,連同空出的另一隻,不假思索的輕柔地包裹進自己掌中,略運起內力。
唐婉兒敏感的知覺立刻起了反應。「呼,燙!」他的手好燙!
「你沒有睡覺。」冷焰根本連問都沒問,開口便是結論。
「啊?」
「這些天你都沒有睡覺。」
「睡、不著。」
「是睡不了還是睡不著?」
這兩者有什麼差別?唐婉兒望向他的疑惑眼神彷彿正這麼問著。
「你不敢睡是不是?」他索性換個簡單易懂的說法。
「不敢,夢,會醒。」她怕,怕睡著以後夢就醒了。
「夢?」
唐婉兒抽出被托在冷焰掌中的手,帶著自冷焰的手掌得到的餘溫熨上他的頰,柔柔微笑,「你,馬車,這裡,睡著後,醒了,就不見了。我怕。」
斷斷續續的話讓冷焰皺眉,她的話他總要拆開再重新組織,要不就得想,花時間想出她所要表達的意思。
「你,是夢,醒了就看不見,我不要。」唐婉兒努力想讓自己的意思說得更完整些。
「你以為我是夢,在你睡覺醒來以後就會不見,所以你不敢睡?」她的話是不是這個意思?
才說完,唐婉兒點頭,並用她柔細的聲音似孩童牙牙學語般的特殊語調,重複了一遍。
她認真的模樣讓冷焰胸口忽地一窒,有種喘不過氣的沉悶,彷彿在方纔她的話中找到某種他陌生的異常悸動,那是他從未有過的感受。
像一條兩端被繃緊固定的弦忽然教人以指輕撥,牽扯出陣陣波動,劃過原本沉靜的空氣,不斷發出共嗚,由近至遠;又像是原本一池無風吹拂的池水,忽地被人投下一石,圈起環環漣漪,由小至大。
弦嗚錚錚,漣漪環環,激起的共嗚讓冷焰以自己都不知道的柔和目光,注視著眼前閃著紅瞳不停說話的人兒。
「不想醒。你,不要不見。」一股勁兒地沉溺在想和他說話的興奮中的唐婉兒並沒有察覺他的恍惚,思索著句子,慢慢開口。他主動找她說話呢,「不睡,你不會不見。夢,不會醒,我也不會難過。」
「不累?」他問。從唐門帶出她時就知道她身子嬴弱,這樣苦撐行嗎?
唐婉兒不假思索地搖頭,漾起迷人笑靨。「快樂。」
審視她的臉色,除卻兩處黑眼圈,的確看不出疲累,但冷焰覺得是因她的膚色本來就屬蒼白。
「睡覺。」
「不睡。」她搖頭,不肯聽話。「我想看,看星星、看月亮、看外面,以前看不見,夢醒前,要看。不然,就看不、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