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肆!」這會兒皇上是動了真怒。為了一名卑賤女子,居然連他都敢指責!
「兒臣不過就事論事。」朱允淮無懼地回道。
「你擅自離宮,朕都尚未問罪,還敢大放厥詞!」皇上這會兒氣得可不輕,但是面對鍾愛的兒子,又狠不下心重罰,只好惱悶地道:「罰你閉門思過半個月,這期間不許擅自離開寢房半步!」
「父皇!」朱允淮驚喊,卻喚不回拂袖而去的皇上。
好不容易熬過了半個月,他不放棄地繼續爭取,每一次都惹得皇上怒火橫生、不歡而散。
就這樣過了一個多月。
分離近兩個月了,噬骨相思磨得他幾欲發狂,在最後一次的爭執中,他不惜下了重話。「如果連自己心愛的女子都無法擁有,那麼我要這太子虛名何用?當上了一國之君又能怎麼樣?我情願自己只是一介平民百姓,只求和棠兒朝朝暮暮!」
這番話震懾了皇上。
在那之後,朱允淮沒再來煩皇上,卻成日將自己關在東宮之中,整天不言不語、失魂落魄。
這是變相的消極抗爭。
皇上終究還是投降了。不忍愛子自我折磨,只得讓步。
基於安全考量,皇上說什麼都不讓他再任意離宮。但朱允淮不在意這些,他欣喜若狂,立刻差人前去迎接柳心棠。
雖然遲了些時候,但他堅信她會等他!那是他們的承諾。
他滿心以為,自此之後,他們便能魂夢相依、白首不離。
卻沒想到,他所等到的結果,竟是她從此不知去向、芳蹤杳然……
◎◎◎
怨懷無托,嗟情人斷絕,信音遼邈。
縱妙手,能解連環,似風散雨收,霧輕雲薄。
燕子樓空,暗塵鎖,一床絃索。
想移根換葉,儘是舊時,手種紅藥。
汀洲漸生杜若,料舟移岸曲,人在天角。
謾記得,當日音書,把閒語閒言,待總燒卻。
水釋春回,望寄我,江南梅萼。
拚今生,對花對酒,為伊淚落。
「縱妙手,能解連環,似風散雨收,霧輕雲薄……」是呵,好一個怨懷無托,連環難解!周邦彥這曲「解連環」,該死的道盡了他心靈深處最沈的痛,一字一句,像是利針刺入心頭,尖銳且疼不堪言。
對棠兒的情、對棠兒的思念,正如連環,難解亦難斷。
想過要忘,卻是換來「拚今生,對花對酒,為伊淚落」的結果。
良辰好景,若無佳人相伴,好花好酒又有何用?
整整一年過去了,深入骨髓的相思,已快將他逼得發狂,然而她人呢?她到底在天涯的哪一個角落?
這當中,他不停的差人尋找,她卻始終音訊全無,就像泡沫一般,完完全全自他的生命中銷聲匿跡,空留曇花乍現的美麗,留待他淺淺低回,淒迷繞腸……
他不懂!這一年來,他怎麼地想不透,她是這般癡迷的愛戀於他,聲聲淒柔的承諾還言猶在耳,她為什麼不等他?
他有種特別的感覺,她是存心躲他!
若不是父皇看得緊,他早就按捺不住,出宮尋她去了。
「棠兒、棠兒、棠兒……」他一遍遍喃喃喚著,每喊一回,心便疼一次。
她究竟知不知道,愈來愈深沉的刻骨相思,已將他折磨得神魂憔悴?
望著穹蒼泛起的光亮,他知道又是一個無眠的夜過去了。
揪腸悲澀的苦笑輕輕逸出。
就算擁有呼風喚雨的能力又如何?唯一渴求的,卻永遠得不到……
第四章
月華初上,東宮深苑人聲悄寂。
手中的書看到一個段落,朱允淮探手取過一旁的參茶就口,想起自己已坐了好幾個時辰,遂放下書本,揉了揉僵硬的頸子起身。
時候應該不早了吧?
他推開窗口透氣,外頭已然暗沈一片,掌起的宮燈暗影搖曳,迷離的幽光下,他見著幾隻飛舞的燈蛾,目光不由得被吸引住。
一隻燈蛾朝他的方向而來,飛入開啟的窗扉,翩翩旋舞,爾後撲向桌案未覆上燈罩的油燈。
不是未曾見過這幕情景,今日卻特別震撼他。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他低低惚惚地輕吟。
為了燃燒瞬間的耀眼璀璨,寧願以烈火焚身為代價,這必須有多麼癡絕的執念啊!
傻!但傻得令人憐惜。
這讓他想起了自己。
下意識撫上貼在胸口的白玉蝴蝶,腦海再一次浮起早已深鏤骨血的嬌容。
這會是什麼不尋常的預警嗎?
他與心棠會不會就如燈蛾般,唯有撲火,方能結束一生所追尋的美麗與浪漫?
他願為她燃燒,苦亦無怨,但是她呢?
正失神凝思之際,一道清朗的嗓音傳來──
「臣朱玄隸,參見太子殿下。」
朱允淮未曾回應,癡愣的目光移不開。烈火中,它已寸寸成灰。
「啥事值得殿下全神貫注,瞧得目不轉睛?」等不到回應,朱玄隸也很善待自己,自動自發地拉拉衣擺起身,主動靠了過去。
這位膽大妄為、未經傳喚便直入東宮內殿的臨威王爺朱玄隸,正是朱允淮的堂兄,也是唯一能與他交心的知己。
「飛蛾撲火……」他輕道,目光幽離。
「這有什麼稀奇,又不是沒看過。」朱玄隸不以為然。
「如果你嘗過這種體無完膚的燒灼之痛,你就不會這麼說了。」
嘖,他這個太子堂弟還真是多愁善感。
朱玄隸回應道:「是蛾,便逃不開撲火的宿命。」
「是嗎?逃不開撲火的宿命?」他陷入沉思。「如果這是我的宿命,縱使面目全非,我也義無反顧,只求圓了一世的夢──」
他在說什麼?允淮又在說什麼呀?
朱玄隸在心底用力地歎上一口氣。「又想起你那無緣的心上人了,是不?」
兩人向來無話不談,關於他那段短如朝露的美麗戀情,朱玄隸是知之甚詳的,他一直是他傾吐心事的對象。
也因此,朱允淮對柳心棠的感情下得多深,他再清楚不過了。
「玄隸,你懂這種亙古癡狂,犧牲一切都在所不惜的深刻感受嗎?」朱允淮幽幽抬眼,輕問。
看吧,又來了。
「殿下,這可難倒我了。要論風花雪月,沒人比我更在行,但若論及海誓山盟……我除了會寫這四個字之外,其餘則是霧裡看花,迷糊得很!殿下這不擺明了為難我嗎?」
瞧瞧,這是人說的話嗎?
朱允淮苦澀地一笑。「難講幸或不幸。你這樣──或許也是一種福氣。」
沒有了執念,便少了心傷,不是嗎?
朱玄隸忍不住搖頭。說實在的,他真的是服了他這寶貝殿下了!從沒見過這麼癡情的男人,都一年了,還對一個早已銷聲匿跡的女人思之念之,無一日或忘,而且還有愈見癡狂的傾向……
誰說自古帝王難專情?朱允淮這個未來天子就是個例外,天大的例外!
比起朱允淮的執著認真,遊戲人間、輕狂不羈的他,實在該慚愧至死。
不過,大概他臉皮太厚了,自今依然周遊在紅粉堆中,逍遙快活得不得了,很難有羞恥感。
朱允淮總說:當心報應,成天玩女人,總有一日會栽在女人手中。
他笑笑的不當一回事。想他朱玄隸一顆心比銅牆鐵壁更堅硬,誰打的動?他又不是溫文多情的朱允淮,「報應」離他太遙遠了。
「好了,別說這麼多了,咱們看熱鬧去。」他突然想起自己來此的目的。
「熱鬧?」
「今晚皇上設宴瑤心殿,怎麼殿下竟然不知?」
他的確不知道。朱允淮抿抿唇,不置可否。
「你對宮裡的事也未免太漠不關心了吧?難怪皇叔會要我過來走一趟,就怕你成天關在裡頭,會悶壞了腦子。」有機會真想目睹柳心棠的芳顏,居然能讓朱允淮為她神魂顛倒至此。
要他關在這裡看一隻笨蛾引火自焚,他情願去欣賞美人的曼妙舞姿!
朱允淮沒什麼表情地回道:「你去回稟父皇,就說我睡下了。」
「要我欺君?」他擺出過分誇張的驚恐樣。「我說殿下,您嫌我命太長會礙著您是不是?」
「你會怕死?」朱允淮好笑地瞪了他一眼。
這人狂得要命,連「死」字都忘了怎麼寫,還會怕?
「誰不怕死?」朱玄隸老神在在,一點也不心虛地回道。「人生多美好,我還想留著這條命和女人混呢!」
朱允淮輕哼了聲。「放心,父皇要不了你的命。」
的確。在身份上,朱玄隸是無法與他相提並論,但實質上,朱玄隸的權貴榮寵可不比他低。
提到這個,就得追溯到二十多年前了。當年的太子,本是玄隸的爹。但老王爺自認仁厚有餘,但卻少了帝王該有的雄心壯志,於是在登基前,下了只詔書,將皇位讓給了行事果斷、雄才大略的親弟弟,也就是當今皇上。
是而,若非當年這段插曲,如今的太子該是玄隸才對。
為此,朱允淮曾私底下悄悄問過他。「你會心有不甘嗎?」
結果玄隸居然反問他。「當太子好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