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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樓雨晴

  谷映塵早就感覺到在他臉上撫弄的小手,仍舊閉目養神,懶得理會她。

  他沒生氣耶!那……她可不可以偷親他一下?

  難得放肆一次,她鼓起勇氣,冒著惹怒他的危險,傾下身,柔柔淡淡地啄吻了下他的唇。

  本以為接下來他會怒言喝斥,豈料,他居然沒反應,吭也不吭一聲。

  她當然不會以為他睡著了。谷映塵的警覺性高得嚇人,即使在睡夢中,只要一有異樣,便會立刻驚醒,更別提她剛才在他臉上撫弄了一陣,要真睡著,也早醒了。

  他今天脾氣怎麼這麼好?容忍度出乎她的意料。

  流連的視線由他的臉龐往下移,打量他蓄滿陽剛氣息的身軀,心念一動,不知哪來的勇氣,她探手往他腋下鑽去,谷映塵臉色一變,抓開她的手跳了起來。

  「你幹什麼?」

  秋水心愣在當場,小手定在空中忘了收回。

  他……他怕癢!這個看來剛強無比的男人,居然也怕癢,而且比起若兒有過之而無不及!心頭沖激著難言的情緒,是對他更深沈的憐惜,以及滿溢的濃情,他看來,也只不過是個正常的男人呀,如果沒了仇恨,也許,他也會是個好丈夫。

  低低地,她輕笑出聲——為他那一貫冷凝之外的詫異表情,原來她也有辦法激起他的情緒呢!「你覺得這很有趣?」他咬牙死瞪著她。

  秋水心不知死活,依舊笑著,惹惱了谷映塵。

  出其不意地,他撲向她,以唇封住她清靈的笑語。

  「呀——」她低呼了聲,一下子被他吻得暈頭轉向。

  他一向都是這樣的,只做他想做的事,也不管他們身處於光天化日之下,狂放得不在乎是否會有人看到。

  「如果我夠狠,我會當場要了你,看你以後怎麼見人!」他是男人,無所謂,可她就不一樣了,淫婦之類的唾罵詞彙絕對跑不掉,女人鄙視她,男人想染指她,汾陽城難再有她容身之地。

  然,他沒打算一下子把她逼入絕境。

  他翻身躺了回去。「有膽就再來碰我一下。」

  迎視他冷沈寒絕的面容,她在心底幽幽歎了口氣。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十四年了,整整十四年的天人兩隔!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好一個高處不勝寒!他晃動手中玉杯,看著杯中瓊漿蕩漾點點寒光。

  連他都覺不勝淒寒,爹、娘,您們在九泉之下,是否倍覺孤冷?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

  不應有恨、不應有恨……去他的不應有恨,我有!我有滿懷的悲恨!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月盈月缺,悲歡離合,當真是每一個人逃不掉的宿命?

  不甘呀!他尚未嘗盡孺慕溫情,上天怎能如此虧待他!「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喃喃念著,不知名的水光漾上眸底。他仰杯一飲而盡,斷腸之痛,卻是怎麼也麻痺不了。

  「敬你,谷氏所有的慘死亡靈。」倚著窗面,滿杯水酒朝窗外酹地而灑。

  「安息吧!谷映塵在此立誓,你們的每一筆血債,我將親手一一討回,誓死方休!」負荷不了過深的悲慟,他舉杯狂飲,任燒灼的酒氣一寸寸侵噬身心。

  秋水心一踏入房內,看到的便是這幕情景。

  一整天,他顯得格外陰鬱沈凝,本就寡言的他,今天更是一句話都沒說,她早看出他不對勁,再加上一個晚上都沒看到他,心知有異,沒想到他居然一個人躲在這裡喝了個爛醉!「映塵,你還好吧?」

  她上前想扶住他,一面猜測他還有幾分清醒。

  「你不要碰我!」他一手揮開,酒氣揮發下,使他腦子有些許昏昏沉沉,站立不穩的往後跌退幾步。「你知道嗎?我真的好想將你碎屍萬段,血祭我谷家每一道慘死的親族亡靈!」

  「我知道。」她低低地回道,走近一步,取過他手中的酒瓶。「你想怎麼做,我任你處置,但別傷害自己。」

  「傷害?」他驀地狂聲大笑。「當十四年前的今天,你父親血染谷家時,傷害就已經造成了!這十四年當中,我簡直不敢去想,他們流離無依的魂魄飄蕩在天地之間,會有如何淒涼;更不敢去想,他們死不瞑目的臉龐會有多悲、多怨!而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居然敢這麼早死!呵,無妨的,既然不能讓他死在我手中,就拿他的寶貝女兒來替吧,我相信,這會比親手殺死他更讓他痛苦!秋水心,你這輩子都休想得到我的善待!」

  「我懂。」她靜靜聆聽著,終於明瞭他今日的反常所為何來。

  她唯一一次看到他失控,是在初得知她是他的滅門仇人之女時,除此之外,他一向是喜怒不形於色,更不可能在她面前表露悲傷的情緒。此時的他,竟與那日一般,神情是這麼沈痛……

  是啊,怎能不悲?怎能不慟呢?今天是他谷氏一門的忌日啊!若不是內心的傷痛深到無法承載,他是不會以狂醉來麻痺自己的。

  她無法阻止自己,伸手去撫他哀絕的面容,心是說不出來的疼。這男人,看來冷傲剛強,事實上,他亦傷痕纍纍,無力去舔舐,一顆心比誰都還要脆弱。

  谷映塵反扣住她的手,無視於她眼中的憐惜與柔情,臉龐蘊涵著一觸即發的危險風暴。「你在同情我嗎?同情一個被你父親害得一無所有,生命飄零堪憐、境遇滄桑悲哀的人?」

  「我沒有……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你憑什麼認為我該什麼都知道?不,我不懂,我一點都不懂,你來告訴我啊!」他有好多的疑問,爹為什麼要離開他,娘為什麼不再憐他?生命中最珍貴的,是娘祥和慈愛的臉龐,至今,他都還牢牢記著被娘擁在懷中的柔暖感覺,為了成為頂天立地的男子漢,讓爹娘因他而驕傲,他離開了家,他以為,那個溫暖的窩巢,永遠會等著他,娘會一直張開雙臂,等待他投入,收容他疲憊的心。

  曾幾何時,記憶中的天堂成了可怕的血腥夢魘,他的家支離破碎,娘的懷抱呢?他至今依然一直在找,但卻再也找不到了,時日一久,他愈來愈茫然,他真的好累了,可是他卻不知道,這滄桑的心,還有誰能收容。

  「別這樣,映塵。」她急切道。「你並不是一無所有,你忘了你妹妹嗎?還有若兒,他們都是你的至親,他們都需要你,還……還有我……」

  「你?是啊,我差點忘了,就算要下地獄,我也絕對會拉著你一同陪葬!」寒戾的眼瞳倏地綻出冰冷噬血的光芒。

  秋水心沒來由地打了個冷顫,一陣寒意襲上心頭。「仇恨……這麼重要嗎?難道……我對你的愛…

  …你一點感覺也沒有?這片刻骨癡絕的情感,當真及不上仇恨的力量?」

  「愛?!」像是聽到了什麼謬論,他瘋狂地仰頭大笑,久久無法遏止。「曾經,我擁有過的愛不比你少,我也有人心疼、有人時惜,會造成如今的境地,是誰造的孽?是誰害死了所有愛我的人,讓我淒涼孤獨了十四年,讓我……想愛都不知道還能愛誰。而今,我竟還落魄到只能讓仇人之女來愛我……谷映塵呀,你好可悲!」

  不知怎地,他就是好想笑,怎麼也停不下來。然而,那尖銳的笑聲卻像是蘊藏了無盡椎心狂痛,聲聲哀愴……

  他的每一句話、每一陣笑聲,全如利刃般直搗心口,令她聞之鼻酸。有那麼一瞬間,她幾乎以為她看到了他眼中閃動的水光……

  「別這樣,映塵,你別這樣……」這一刻的他,比任何時候都還要教她心痛!「不然你還要我怎樣!你說啊!」他猛地扣住她肩頭,用力搖晃她,整個人陷入悲憤的情緒中無法自拔。「你有沒有看過屍橫遍野的景象?裡裡外外,沒有一寸土地不染血,每一個人,全都張大著不敢置信的眼睛,控訴著這慘無人道的惡行,甚至沒有一個人願意為他們收屍,空氣中充斥著濃濃的血腥與腐屍味,原本祥和的莊園,成了陰森駭人的人間煉獄,我請問你,我還能怎樣?你還要我怎樣?」

  秋水心已經說不出話來,陣陣反胃噁心的感覺在腹中翻攪,分不清是他的話還是他顛狂的搖晃所造成,她只覺頭暈目眩……

  「夠……夠了,別再……」她虛弱地擠出話來,想制止他。

  「這樣就受不了了?」他獰笑著。「那我呢?誰能體會我當時所受的衝擊?我不只要面對,還必須要接受!看著滿地的屍身,我甚至不知從何收起!你一定不知道吧?這其中,多得是屍首不全的情況,我幾乎無法肯定,我所葬下的頭、手、肢體,究竟是不是他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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