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天回到家,已經是三更半夜,累得她倒頭就睡得不省人事,何況她又還在生理期當中,日上三竿仍賴在床上裝死是可以被原諒的。
但顯然家人並不這麼想。
「梁阿影,你給我起床,都幾點了還在睡,這麼懶散看你怎麼嫁得出去!」
枕頭被抽掉,然後砸在她身上。
「哼哼,誰說嫁不出去,是本姑娘不嫁而已。」心知回籠覺是睡不成了,只好認分地爬起來,一邊刷牙,一面口齒不清地咕噥。
「是啊,也只有阿禹那老實的呆子受得了你,真不曉得你前世燒了多少好香。」母親喃喃的叨念聲,她假裝沒聽到。
「說到阿禹──」棉被折到一半的母親突然回過頭。「他這次怎麼沒有陪你一起回來?」
對厚,該怎麼稟明高堂,他們已經吹了?
依照母親對任牧禹喜愛護衛更甚骨肉至親的程度,要是照實說,她恐怕會被活活掐死,然後棄屍荒野。
她早就在懷疑了,她一定是在外頭被抱回來養的。
這麼說可是有根據的,每回任牧禹陪她回來,老娘哪一次不是殺雞又宰羊的?
為女兒進補嗎?錯!佳餚美食全往任牧禹碗上堆,還不准他借花獻佛,孝敬她大小姐。
猜猜沒心肝的老娘是怎麼說的?
「那丫頭在台北就讓你喂得白白胖胖的,我沒叫她減肥就不錯了,你才需要補一補。不是我在說你,別什麼事都顧著那個笨丫頭,自己的身體要多愛惜……」接著是一長串「母子情深」的戲碼。
實在看不下去了!她都快搞不清楚,這到底是誰家?
雖然最後,他碗中的食物,有一半都會入她的腹。
在庭院摟著她看星星時,他笑笑地對她說:「其實你母親很愛你,你以為她宰雞燉補是為了誰?當然是你。」
「為我?卻把最營養的食物全往你面前推?」他腦袋的組織能力有問題啊?要不是肯定在交往前,老媽沒見過他,她幾乎要懷疑任牧禹是老娘在外頭偷生的了。
「因為她知道,我會顧著你啊!這是你媽媽表達感情的一種含蓄的方式。她問我,你在台北有沒有給我惹麻煩,其實是想知道你過得好不好。」
「是哦!」她不以為然地嗤哼。「你一定沒見過這麼白目的老媽吧?」
那時,她並沒把他的話放在心上,現在瞧瞧她一個人回來的待遇,果然沒錯吧?連塊碎肉都沒有。
悶悶地埋頭扒著稀飯和桌上幾碟醬瓜。
「喏!」一個大碗公「咚」地放在她面前,老娘毫無預警地冒出來,小小嚇到她一下。
咦?還真有肉?而且還是那種要燉上四、五個小時,肉質嫩到入口即化的那一種哦!
「早說你笨了,連照顧自己都不會,真不曉得在外頭都吃了什麼,整個人瘦上一圈了……」
她要笑不笑地抬眼。「老母,你在餵狗啊?」老娘的態度她很有意見哦!對任牧禹就熱絡到只差沒陪酒賣笑,相較之下,她應該有權挑剔吧?
「要不要說聲「歡迎光臨,小姐請慢用」啊!」老娘不爽地瞪她一眼,又一頭埋進廚房裡。
才剛說到餵狗,小妹抱著她的愛犬Luck,從她面前冒出頭,小小聲問:「好吃吧?」
哇例!這一家子是幽靈啊?全都神出鬼沒的。一時忘了,她也在這「一家子」之中。
「梁心慧,你嚇死人啊!」
小妹笑笑地。「告訴你哦,這是媽媽一大早起來,由五點多煮燉到現在的。」
「想吃?」她挖了腿肉遞去。
「才不要,這是媽媽特地為你做的。」
她聳聳肩,不置可否地埋頭吃著。
「欸,姊,你這次回來,氣色比上次差很多耶,連Luck都被你養得瘦巴巴的,不像以前,圓圓軟軟好可愛,抱起來很舒服。你虐待它厚?」
「我哪有?是它自己不吃好不好?關我什麼事!」
你這種態度,它吃才怪。梁心慧在心中低噥,沒說出口。
「我聽到了哦,媽媽問的話,你剛才還沒回答。任大哥為什麼沒回來?」
「這是我家欸,為什麼他該「回來」?」
「可是上次我打電話去,他明明告訴我,下次會找時間陪你回來的──就是凌晨雨點那一次。」她追加最後一句。凌晨兩點還在女朋友家中,而且是剛睡醒的沙啞聲,白癡都知道這封男女稍早前都幹些什麼勾當去了。
梁心影當然知道小妹指的那一次。歡愛後倦累睡去,半夜沒力氣爬起來,直接搖醒任牧禹幫他接電話,反正和她有點交情的親友,他大致都認識。
「凌晨兩點打電話吵人還敢說!你有沒有禮貌啊!」她裝傻帶過。
「少來。你留男人過夜我都沒說你了。」停了下。「你們吵架了?」
吵架?哼哼,這人哪懂得怎麼跟她吵?
小妹接下來的那句話,讓她差點打翻手中的碗──
「性生活不協調?」
她整個人彈跳起來。「梁心慧!你這小孩腦子裡都裝了些什麼?」
「我十八歲,不小了。至少該知道的都知追了。」
「哼哼,才十八歲,知道什麼?」
「我知道任大哥很愛你,他可以為你做任何事,也知道這麼好的男人,你這輩子再也遇不到第二次。他這麼寵你、讓你,不可能會做讓你傷心的事,一定又是你自己小心眼,又在鬧大小姐脾氣了,我看你還是乖乖去找他,向他道歉好了。」
「梁心慧,你到底是誰的妹妹?」反了,這一家子胳臂全都往外彎的嗎?
「就因為是你的妹妹,才不得不替你打算。你那麼不會照顧自己,少了任大哥,不把自己搞瘋才怪,要是哪天任大哥鐵了心不要你,看你怎麼辦!」
「那又怎樣?他不要我,我就一定得要他嗎?為什麼我不能自己回家?為什麼我一定要他送?為什麼我不可以自己生活?為什麼我一定要他照顧?為什麼你們一個個都把我看得這麼沒用?任牧禹是上帝嗎?沒有他我就活不下去?梁心慧,你就這麼瞧不起我,是不是?」無名火燒了起來,她不經思考就吼了一長串。
梁心慧傻了眼,很少見她這麼抓狂失態。
「姊……」梁心慧吶吶地喊。
「我出去走走!」無心聽她再說什麼,轉身離開飯廳。
走在田間的小路上,清新的空氣中有著蟲鳴,卻一點都不能舒緩她的情緒。
我究竟是怎麼了?
她無聲自問。
回家是散心的,為什麼只覺得更浮躁?
同樣的名字在不同的口中一再被提起,像是這輩子都與那三個字密密糾纏,她愈是滿不在乎,愈是強顏歡笑,壓抑到最後,反而壓抑出滿腔抑鬱。
所有人都在提醒她,「任牧禹」這三個字,與她依戀多深。
「阿影,幾時回來的?」
她順著叫喚回頭。「昨晚,孫姨。」阿娘的姊妹淘,這個不能無禮,否則阿娘會扁她。
「怎麼沒見阿禹?」
又來了!這是今年最流行的問候話嗎?
不能給臉色看,只好生硬回答:「他很忙。」
「忙什麼?不是我要說,你也老大不小了,找個時間,也該定下來了,依我看,這孩子不錯,會疼你一輩子的,阿姨活了這麼大把年紀,不會看錯人。」
「我知道的,孫姨。」
「不要光說知道,要做到!我等喝你們這杯喜酒很久了。」
「孫姨──」
「好了,我買菜去了,你自己好好想想。」
孫姨已經走遠,她蹲在田埂間,像只駝鳥,以為把頭埋進膝間,就不會有人再來打擾她。
「梁姊姊──」
「夠了!如果是要提任牧禹,立刻給我滾蛋!」她想也沒想地吼出聲。
「呃?」怎麼辦?男孩呆在那裡,不知所措。
她抬頭看了一眼。算了,何必為難小孩子?
「什麼事?說吧!」
「上一次和任大哥談到考醫學院的事,給了我恨大的收穫,我已經決定要考了,想聽聽他的意見──」
「我把他的電話給你,你自己去問他吧!」不過人家現在還理不理你,我就不敢保證了。她在心底附加一句。
「好,謝謝。」走了兩步,又同過頭。「我爸爸說,他下了三十多年棋,任大哥是第一個令他有種棋逢敵手感覺的對象,問他哪時要再來殺兩盤?還有,任大哥說他血糖過高,他很乖,任大哥列出來的飲食注意事項他都照辦……」
天,這人是神嗎?方圓百里,還有哪個人沒被他收服的?
更深一層的領悟揪沉了心。
他何必這麼做?說穿了,還不是在為她做人情?
現在才知道,他是如此用心在融入她的世界,努力讓她身邊的人認同他,認真地想陪她走完長長的一生……
晚上洗完澡,就寢前,老娘推門進來。
「喝掉。」
「什麼東西?」有聞到人參味。
「喝就是了,問這麼多。」
「噢。」不能怪她呀,老娘的態度,讓她很擔心明天台南鄉間某處,會多一具無名女屍。
想歸想,還是乖乖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