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N微笑著,「手機響過好幾次了。」
我看了看周圍擺放著簡潔質樸但昂貴無比的「宜家」原木傢俱和身下白色帆布沙發,臉上不由得發燒:不僅是因為宿醉。「真的很不好意思。」我喃喃地說,「我不大會喝酒的。打擾了。我能不能……」
「沒關係,」他用下巴指了指浴室的方向,「旁邊的白毛巾都可以用。」
我紅著臉爬起來,經過他身邊,走進浴室。我倒不是想吐,但是我迫切地需要冷水來清醒一下自己的頭腦。我洗過臉,呆立了一會兒。浴室裡,香味更加濃郁,幾乎使人迷醉。我打開梳妝櫃,裡面有牙刷、杯子和剃鬚刀,但沒有香水瓶。大理石梳妝台上也有一套這樣的東西,還有個特別大的瓶子,禁不住好奇心,我帶開一聞,香味就是來自這裡。有一陣子,一種奇怪的想法毫無來由地鑽進我的腦子:這裡應該是兩個人住的地方。飄飄乎乎的感覺轉瞬即逝。這時,我的注意力集中到門背後的掛著的一樣東西上。N敲敲門,探進頭來問:「沒事吧?好些了嗎?」
「謝謝,我沒事。順便問一句,這個是什麼?」
「那是專門訂購的洗髮水。」
「你們都用這種洗髮水嗎?」
「不是,G用的是另一種淡香型,T喜歡用玫瑰香型,這是麝香型。要不要連帶洗一洗頭?」
「啊,不是這個意思。不用了。」
「那麼,洗好了嗎?喝杯水吧。」
時針指向3點45分。他大概剛洗過澡,頭髮濕濕地梳向腦後,露出整個額頭。他換了一身當作居家服的淺灰色寬鬆薄絨衫,胸前印著睡在籃裡的小鬥牛犬,腳上穿著白色的棉織運動襪,盤腿坐在窗下,在地上擺上一碟曲奇。我靠著沙發坐在他對面,默默地啜著礦泉水,欣賞著他背後落地窗外月光下天主教堂雙塔的尖頂和窗下的他共同構成的夜晚最深處恬淡溫馨的景致。寧靜的表面下,什麼東西觸動了我。我的頭腦飛速地轉動著。
N伸手把碟子推向我這邊,不知牽動了什麼痛處,皺了一下眉。我問:「怎麼?跳舞跳傷了?」
「不是,是上次錄製NE節目從馬背上摔下來。」
「老天!沒骨折吧?什麼時候摔的?」
「2個多月以前。那時倒在地上,一連幾分鐘連話都說不出來,動也動不了,以為自己已經摔死了。大家七手八腳把我送到醫院,還好沒有骨折,第二天就能起床,現在只剩下一點點痕跡了。」他拉起衣服,給我看他的背部。只見左側肩胛下到臀部的地方,凡是突出的部位,都有淡淡的淤痕,「在地上的那個醜樣子都給拍下來放在節目裡了,那集收視率還特別高。不管怎樣,至少比小伍幸運,他花了好幾千塊錢看牙醫,折騰了好幾次,才算把折斷的牙齒裝了回去,好幾天沒好好吃東西呢。」
「這一下可不輕啊!」我說,「保險公司立馬提高保險費了吧?」他笑而不答。我又問:「搞那麼危險的節目幹什麼?保險公司也保不住命呀。」
「NE這擋節目維持到現在不容易啊,」他感歎道,「現在電視頻道那麼多,幾乎每個台都有自己的綜藝欄目,NE從開播到現在內容形式已經調整過很多次了,還得不斷地改。觀眾的口味一直在變,誰跟不上誰就被淘汰了。畢竟,藝人就靠收視率。」
「G和T也這麼想嗎?」
他的眼睛黯淡了:「T有他自己的想法。他想拍美國電影想瘋了,但是NE節目的檔期拖住了他。」隨即他又提起興致問:「昨天早上我碰到你的時候,你說NE是什麼來著?」
「去甲腎上腺素?」
「對,就是那個。那是什麼藥呢?」
「說它是藥也不完全對,因為人身體裡本來就有這樣一種神經遞質,作用是保持血管張力。如果太多了就會變成高血壓,太少了就是低血壓。」
「怎麼會有的人多有的人少呢?」
「那原因可就複雜了,」我挪動身體,想要坐得舒服一點,「一種特殊的腎上腺腫瘤會分泌去甲腎上腺素,引起高血壓。還有其他能引起神經反射的,比如體位變動、冷熱交替等等,都能引起體內神經遞質量的變化。怎麼,你對這個也有興趣?」
他迷人地笑著:「沒什麼,想聽聽醫生對NE節目的看法。不過好像你看到的完全是另一個側面呢。」
「感覺很奇怪吶,」我看著他的眼睛說,「昨天這個時候,T還活著呢。」
我感到他的眼睛裡什麼東西閃現了一下,隨即又被壓抑下去。他似乎無心地問:「聽上去很神奇。你肯定嗎?」
我說:「想知道為什麼嗎?」
他點頭。
我又說:「待會兒再告訴你。我要一點冰塊。你的冰箱呢?」
「在廚房裡。我去拿。」
「不用了,我自己去。」
回到客廳,我坐在地上,搖晃著被子裡的冰塊,就像巫師搖晃著手中的鈴,慢慢道來:「從屍體和環境的溫度差可以判斷死亡時間。環境越冷,屍體穿著的衣服越少,溫度下降就越快。如果在沙漠裡,屍體的溫度反而會升高。」我一邊說一邊注意他的表情。他專注地聽著,就像課堂裡的學生。我接著說:「攝影棚是恆溫的,大約18度,早上8點多T的體溫是33度,按照他穿浴衣的情況來推算,應該是將近4點的時候去世的。也就是說,昨天的這個時候,他正在走向死亡。」
N仍然專注地望著我,沒有拿杯子的手輕輕絞擰著窗簾的一角。
我歎道:「他還年輕,平時身體又好,大概怎麼也想不到自己的生命已經走到盡頭了吧?那時他在想什麼呢?他感覺到什麼呢?」N喝光了杯裡的水。我接著說:「他的眼睛裡,最後看到的是什麼呢?」我在這裡停頓下來。
N舔了一下嘴唇,問:「那麼,他看到了什麼呢?」
「這個,」我慢悠悠地答道,「你是最熟悉他的人了,我要你來告訴我啊?」我也一口喝光了杯子裡的水,沉下臉打算開始裝酷。面對一個專業的演員,我能裝多久呢?他會被我擊敗嗎?
然而,胡警官沒有給我表演的機會。我的手機又響了,來電仍然是那個陌生的號碼,猶豫2秒鐘後我還是接了,胡警官暴怒的聲音傳來:「打了你半夜都不接,你小子死到哪裡鬼混去了?現在在哪裡?」
我「嗯」了一聲,不作答。他好像聽出端倪,轉變了口氣:「哦,在哪個MM那裡吧?好小子,還騙你老媽說加班。」
我又「嗯」了一聲。他報出一個地址,接著說:「快點來。馬上。立刻。有你大幹一場的了。」
「我馬上來。」我掛了電話,朝N點點頭:「不好意思,打擾了。謝謝你的招待,我們會有機會再見面的。」
***
我心疼著出租汽車的車費,咕噥著走向那幢至少有70年歷史但剛剛整修過外表一新的歐式公寓。那裡曾經住過文豪、京劇演員、小提琴家,現在六樓的一套燈光大亮,可以看到警官們映在窗上的影子。爬上大理石的台階,從TITANNIC號裡那樣的一部老式電梯裡上到六樓,馬上感覺到現場熱火朝天的氣氛。
胡警官應該已經連續工作20小時以上,看起來還是精神抖擻。他一把拉過我:「看,這些,趕快回去施展你的本事,明天早上以前告訴我這些瓶子裡都是什麼。」
「這是怎麼回事?」我被他拉得腳不沾地地往屋裡走。
「兇手抓住了,而且招供了。」
「啊?!」我大叫,不僅是因為這個驚人的消息,而且為我眼前看到的景象所驚歎。那是一套只有在展現老派紳士淑女戀情的電影裡才能看到的公寓,纖塵不染的打蠟地板,光可鑒人的櫻桃木傢俱,咖啡色織錦緞床罩,和床角上擠在一起瑟瑟發抖的一對貓咪。
「這是……」在我被拖進浴室以前,瞥到書櫥裡整疊的正版古典音樂CD,頓時明白過來。但是,我從心底裡沒法接受這個現實。
「這些,還有這些!」胡警官興奮地指著梳妝台上和櫥裡成排的瓶子,「這小子備了那麼多瓶瓶罐罐,說不定裡面就是什麼特殊的毒藥呢。你不就是幹這個專業的嗎?快拿出點手段來。」
「你覺得一定是毒藥嗎?」我苦著臉說,這些瓶子全部分析一遍,得到初步結論,恐怕是後天早上的事了,「有沒有查過攝影棚裡的水龍頭呢?還有,為什麼是G?」
「別發傻了。你自己也不認為那是電擊傷,不是嗎?果然是G,你猜對了。」
案件的進展之快大大出乎警官們的預料。昨夜9點多,有一年輕男子在主要商業街上飛奔,並連闖紅燈。被執勤的女警官追上後,他竟然推開她繼續奔逃。女警官感覺非同小可,請求支援,最後被攔截住時,該年輕男子幾近精神崩潰,直至被送到警署後仍然哭泣不已並稱:「是我殺死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