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何旖旎不知節制的步步進逼。 「說話啊!你除了瞎眼,還啞了嗎?葉騰,你說話啊!」
「讓我替他說吧!」阿典師實在看不下去了。這個女孩的任性已經到了令人難以忍受的地步,實在需要有人給她一點「教示」了。
「讓我替他說吧!小姐,」阿典師的臉色更沉了。「我認為騰仔該說的第一句話,就是痛罵一頓你的不知感謝,看到伊那身的髒污沒有?為著救你,伊奮不顧身在大風雨中胡亂摸索,沿路不是樹枝就是爛泥,不是大圳溝就是土石流,四界攏是危險,但是為著怕你危險,伊不顧危險的也要找到你,如果不是剛好碰到我出來巡視,我看伊會比你早一步去見閻羅王。」
即使阿典師國台語夾雜著說,但她還是聽懂了。阿典師的一席話令她想哭,突然間,她竟真的哭了起來。
是嗎?為了救她,阿騰差點喪命!
可是,為什麼她卻只想傷害阿騰?是任性?或者是恨意的驅策?不,如果她肯對自己誠實,她真正想做到的只是遠遠的離開他,而不是一再的對他殘酷。
而如果她對自己更誠實一些,那麼她應該分析的是,為什麼她急於離開他?
但那是她不願去觸及的,或者,應該說是她不願去探究的。
和阿騰一樣,她也被一股莫名的絕望淹沒。哭,卻成了她發洩的最佳管道,這或許她比阿騰幸運的地方。
「噓!小旖乖,別哭,沒事了,沒事了!」阿騰輕柔的安撫她,裡面有著極難掩飾又備感無奈的深情。
這一刻,她的脆弱真正凸現了他的堅強。
但,真的沒事了嗎?
看來,事情正要開始!
阿典師瞧著這一幕,心裡長歎一聲,然後知趣的走出房門,關上房門離去。
他不後悔痛罵了何旖旎一頓,明明看見愛情,卻又極力逃開,教人氣結。他覺得何旖旎彷彿比阿騰盲目得更厲害,而他只能祝福他們兩人早日打開心結。
第六章
最後,何旖旎還是不得不再次屈服,繼續滯留於這個她並不想滯留的山間小鎮。
已是颱風過境的翌日,鬼哭神號般的狂風止息了,雨也明顯的變小了,綠屋窗外的那片庭院,雖不至於荒煙蔓草,但也清楚留著風雨肆虐過後的痕跡。
電話線路應該尚未接通,但答娜卻已像只盡忠職守的狗,很快的冒雨下部落,直奔綠屋而來。
阿騰也斥責過答娜的不顧危險,但他看不見當答娜知道他在這場暴風雨中毫髮無傷時,臉上的喜悅之情;同樣的,他也看不見當答娜曉得何旖旎因生件而小腿骨折時,那幸災樂禍的表情。
颱風肆虐過後的早晨,答娜頂著毛毛雨,陪著阿騰檢視損失還不算慘重的家園。
躺在床上,把眼光調向那僅覆著一層鏤空蕾絲窗簾的窗外,百無聊賴的何旖旎還是不想去分析自己那酸鹹不中和的心理。
從這裡,她能夠很清楚的看見阿騰。
其實,也不能說他毫髮無傷、他又戴上墨鏡了,但不是先前那副,想必昨晚他奮不顧身搶救她,已經使得他原本那副寬墨鏡勇敢捐軀了。
而他折損的不只是一支墨鏡,昨夜稍晚,在他來向她道晚安時,她看見他右臉頰及右臂那一大片擦傷。
她當時心裡的感覺比這一生的任何時刻都五味雜陳,她的胸口重壓著一股可怕、哀傷的痛楚。 「我預感我再多留這一個禮拜對我們並沒有好處,甚至,還會帶給你更糟的劫難:」
「你怎麼這麼說。」他平靜的微笑。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更像支帚把星,因為帶給你磨難的,往往是我。」
「不要這麼說,我也有錯。」她終於肯認錯了。她曉得,要向阿騰承認自己的任性有多困難,但話一出口--她卻感覺輕鬆許多。
「是因為我臉上和臂上的擦傷嗎?」他敏感的猜出她終於肯認錯的原因,還順便調侃自己。 「我明白老大爺無情的利劍總會落在邪惡者的身上,不過,我沒想過邪惡者所流的血,會博得天使的同情。」
「說得我好像嗜血動物,我本來就很有同情心的,可惜你忘了。」
「我沒忘、真的沒有!」他露出深思,可是一下子,他又露出狡邪的笑容。 「而我,是不是該善加利用你的同情心呢?」
「不,我不會再多給你一分一毫的同情,何況,你也說過不喜歡我的同情。」
「這兩件事你只說對了一件。沒錯,我是不喜歡你的同情,但是,只要我願意,我相信你會給我的同情……不論多少,就一如你當初付出的愛情。」
愛情?怎麼可能!?
何旖旎根本不認為自己對阿騰還有愛意存在,這是昨晚阿騰回房後,她一直在說服自己的事:但阿騰臨走時說的那些話,卻教她幾乎徹夜無眠。
「小旖,逃避和面對的界線很模糊,你現在選擇了逃避,我可以理解,恰似當初我選擇了逃避一般,但如分今細想起來,這許多的逃避說不定也是一種面對,我不是在替自己過去種種的錯誤找借口,但我相信你和我一樣,一定對我們之前的關係做過某種程度的思考。而我也寧可相信,如果我們能走過這個關卡,我們會變成比較類似的人。」
何旖旎知道他已經盡他所能的在忽視無可挽回這段感情的痛苦,她更清楚,他真心希望能挽回。
昨晚一整夜,她除了「不太理智」的反覆思索、反覆否定,並反覆的想把阿騰那番話驅逐出腦海,更是不斷的提醒自己--對阿騰仁慈,就是對自己殘酷。
因此,她在陣陣悸痛的腿傷中失眠了大半夜,好不容易被漸漸乎息的風雨催眠睡著,卻又被風聲消失後的靜謐喚醒。
或許,吵醒她的不止有風雨後的寧靜,還有阿騰的低語聲與答娜那銀鈴般清脆的笑聲。而那些聲音全都來自窗外。
偷偷掀開蕾絲窗簾一角,窗外,答娜正巧睨了她的窗口一眼,並附在阿騰耳畔笑吟吟的不曉得說些什麼,阿騰先是一愣,繼之微笑的朝她的方向側一下頭。
放回窗簾,她毛躁的猜想,究竟是什麼讓兩人感覺這麼好笑?她氣自己的多疑,卻更驚訝於自己的--妒意。
老天啊!她不該嫉妒的,如果她對阿騰沒有了愛意,她根本不該產生這種種情緒的,可是,如果這不叫嫉忌,那又該做何解釋呢?是虛榮的作祟嗎?一定是,她一向不接受忽視,而阿騰和答娜明顯的忽視了她……
想著想著,突然,有人輕敲她的房門。
「誰?」
「是我,答娜,幫你送早餐來。」
「請進。」
門開了,答娜端著香味四溢的早餐進來,令何旖旎嚇一跳的是,阿騰跟在答娜後面。
答娜的臉上依舊是冷冷淡淡的,在茶几上放下早餐托盤後,唯一的表情是在看見她綁著夾板的小腿時,那似笑非笑的樣子。
而阿騰的臉色就溫和多了,示意答娜出去後,他拐著手杖來到她床邊,然後從背後掏出桔色、布著黑點的百合。
「這朵卷丹百合是經歷一夜風雨,庭院裡倖存的一朵,或許比不上市面上那些百合芬芳漂亮、但應該還算賞心悅目。」
他不算準確的把花遞向她,行瓣拂過她的心口,百合淡淡的香氣直衝鼻頭,她迅速的接住它,卻也不算精準的覆到他的手--他的手依然修長、溫暖、潔淨,教人……想念,除了他手背上那一大片深色的擦傷,相當無情的嘲弄著他們所處的狀況。
他突兀的鬆掉手杖,任其墜地,同時以那只拄杖的手疊上她的。
這樣平和的平心相覆似乎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小旖,讓我們平心靜氣的相處吧!就這個禮拜也好,這是我們這一輩子最後一次的共處,人生渺渺,誰又知道下一次重逢是何年何月?讓我們心平氣和的度過這幾天吧,至少,試著讓你這一生無恨,我這一生無憾,好嗎?」
怎麼她還沒穿好甲冑,他就開始勸她棄械?他那柔情坦蕩的言詞,教她怎麼拒絕?但這之前的痛、傷,真能讓它就此勾銷嗎?
看著他那真摯得不容置疑的表情,看著兩人緊緊交握的手,過往的記憶強烈襲來--
年輕、稍瘦的阿騰穿梭在一片廣袤的野地,像只勤於覓食的動物,認真的尋找淡綠的時計果和殷紅的野草莓。
原因是因為何旖旎喜歡時計果和野草莓那種微酸微甜、清香芬芳的滋味。他搜尋了一大捧,兜進那一年她最喜歡,也是她唯一的那件粉藍色裙子中。
他採集它們,她則擷飲它們的甘香,吃不完的便帶回到他們的住處,他把野草莓和時計果們盛裝在一個透光的玻璃罐裡,上面插了一大束她最喜愛的「卡司比亞」,然後捧到她的面前,讓她抱個滿懷。
「瞧!它們就像我的心和人一樣,全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