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東青走後,她蒙頭大睡,沒想到竟然一直睡到黃昏,她有些茫然,視線搜尋著地板,只見豹豹兒蹲坐在床邊,一隻大手搔著它的耳朵,它的頭則擺在那人的膝頭上,一副心滿意足的模樣。
夕陽斜照進室內,寂靜的屋裡,除了豹豹兒的呼嚕聲,便是那偶爾才會響起的翻頁聲;桌上擺著幾疊她收藏的花譜,坐在椅上的男人拿了一本翻閱,似乎已經看完了不少本。
啊,她還以為海東青走了,可看他那樣子,顯然是已經坐在那兒很久。
豹豹兒又呼嚕了起來,引得她一陣火大。
好啊,在小丫鬟之後,連她的寵物也緊接著投誠敵方,叛變到他手上去了!她惱怒的瞪那黑豹一眼,更氣憤他那閒適自得的模樣,忍不住出言諷刺。
「你識字?」
「我看得懂圖。」他抬眼瞄她,不當一回事的又翻了一頁。
那神色自若的態度,奇異的讓她覺得自己有些過分,不覺困窘的紅了臉。難以明白,自個兒明明是要開口羞辱他,為什麼她反而覺得是羞辱了自己?
她鎖著眉頭,惱怒而不解的爬坐起身,喉間一陣刺癢,才剛咳了兩聲,就聽到茶水的聲音。
一抬首,海東青已倒了一杯熱茶,又坐上她的床,好似這張床是他的地盤,而她只是個借睡的客人。
不知為什麼,他的舉止令她更惱火,但又無處發作,只能不悅的瞪著他,僵持了半晌,才不情願的伸手接過熱茶。
茶的熱度,透過陶杯暖了手。
她捧著熱茶,輕啜一口,鳳眼隔著杯緣,透過暖暖的蒸氣,大膽的瞧他。他已離開床鋪,坐回椅上,繼續翻閱花譜。
那面容英挺深刻,輪廓和漢族有明顯的不同。
「你是哪一族的人?」一直覺得他像強盜頭子勝過商賈,未料他捧著書卷,看來倒也有些斯文。
「漢族。」他頭也沒抬的繼續翻書。
「漢族沒有這樣的眼睛。」她喃喃說。第一次見面,就已經發現他的眼綠得像翡翠,銳利且嚇人。
他抬起眼,看了她一會兒。
「我的母親是羌族人。」
「喔。」不知道為何,小臉又紅了,她訥訥的應了一聲,放下茶杯,緩緩躺回床上,一邊拍拍床緣。「豹豹兒,上來。」
黑豹聽見叫喚,作勢站了起來,還沒跳上床就被制止了。
「坐下。」他說。
美麗的野獸看了珠珠一眼,又轉頭看著身旁的男人,長長的尾巴甩啊甩,竟然還真乖乖的坐下,壓根兒把要上床的事忘了。
珠珠咬牙切齒,瞪著那只蠢豹。「你這只吃裡扒外的蠢蛋!」怎麼她才睡一覺,起床之後,連寵物也不聽話了?
海東青嘴角微微一勾,伸手拍拍黑豹的腦袋。「動物都有本能。」
「什麼意思?」她挑眉。
他看著她,眼底閃過一絲笑意。「對它來說,現在,你是需要保護的人,我才是擁有控制權的那一個。」
這幾句霸道的宣佈,令她脹紅了臉。「你--」
「天黑了。」他開口打斷她,合上花譜。「你好好休息,我明天會再過來。」
說完,他起身離開,而那只笨黑豹,竟然亦步亦趨,忠誠的追了上去。
「豹豹兒!」她生氣的喊了一聲。
黑豹一臉無辜,回頭看了她一眼,不過腳步沒停,尾巴甩了幾下,還是跟著海東青走了。
※ ※ ※
幾日過去,海東青從未缺席,每日到錢府來報到。他偶爾在錢金金的邀請下,會到珍珠閣內逗留,但是絕大多數的時間,他仍是筆直的往琥珀水榭走去,一待就是一整日。
他就像生了根似的,坐在珠珠床前,沈默的翻閱群書,確定她按時進膳喝藥。
不論她是咒罵、是諷刺,或是撇開小臉,對他不加理睬,他仍是不動如山。直到黃昏時分,才會起身走人。
琥珀水榭中的咳嗽聲,經過了幾日,漸漸止息了。
一日清晨,當海東青策著駿馬,出現在錢府門前,小廝習慣性的迎上前,欲牽馬到馬房照料。
「不用了,我一會兒就出來。」他丟下這句,便往裡走去。
小廝抓著韁繩,搔搔腦袋,再看看馬,乖乖的牽著馬兒站在原處不敢動。過不了多久,海束青果然走了出來,懷裡竟然還抱著掙扎不休的小女人。
哇,不會吧?
「啊!你要做什麼?放我下來,你帶我去哪裡?」珠珠嘶喊著,握緊粉拳,用盡全力槌他。
「出去走走。」海東青抱緊她,跨出門檻,俐落的翻身,便輕輕鬆鬆的帶著懷中人上了馬。
「海海--海爺--」小廝一陣呆滯,張口結舌。
「韁繩。」他一挑眉,淡淡的說道。
「可--可是--三三三三姑娘--」看門小廝一陣結巴,雖然在那雙綠眸下,膽子已經縮得比跳蚤還小,卻仍握緊韁繩不敢鬆手。
「別擋著海爺。」
大門後方,傳來帶著笑意的吩咐。只見錢府的財務總管,不知何時也來到門前,正站在門檻內,拱著袖子看著外頭。
「但是,總管--」
「大姑娘應允的。」財務總管補了一句。
聽見是金金的指示,小廝立刻鬆了手。
「錢叔,你--」珠珠抗議出聲,努力想跳下馬,卻又動彈不得。
「三姑娘,大姑娘交代了,說您待在府裡有幾日,今兒個風和日麗,您不如出去透透氣,對身體較好。」財務總管畢恭畢敬的說完,和海東青微微頷首。「海爺,大姑娘也說了,三姑娘就拜託您了。」
海東青的眼裡,閃過一絲笑意,強壯的雙腿輕碰馬腹,立刻掉轉馬頭,往大街行走。
眼看沒有人幫得了她,珠珠一扁嘴,乾脆也不掙扎了,纖細的身子刻意與他保持距離,小臉含怒,咬緊紅唇,兀自生著悶氣。
馬兒走得並不快,蹄鐵踏在石板大街上,發出清脆的聲響。一路晃過幾條街後,馬兒載著兩人來到運河旁,眼前的視線變得寬闊,河岸邊楊柳青青、水波漾漾。
一陣春風吹過,她手腳一涼,忍不住咳了兩聲。
「冷嗎?」後方傳來詢問。
「當然。」她哼了一聲。他霸道的把她抱過來,她身上只穿了薄薄的春衫,這會兒被風一吹,自然有些禁受不住。
後方一陣騷動,接著一件陳舊的披風陡然落在她身上,布料上殘留的體溫,與乾爽好聞的男性氣息,一同將她圍住。
這樣的舉止,讓她心裡暖暖的、軟軟的,清澈鳳眼中的凝怒,瞬間軟化融解。
她偷偷回頭,瞥了身後的男人一眼,突然間覺得,自個兒這樣和他賭氣實在有些傻--
纖細的身子,因為貪戀溫暖,慢慢的往後靠。
他的人雖然可惡,但是胸膛倒是好暖、好舒服--「你到底帶我去哪?」經過石橋時,珠珠再次問道,這次口氣溫和許多。
「善通坊。」
她一愣,狐疑的看他。「善通坊?」
「善通坊。」海東青肯定的回答。
她皺皺眉,不知道他在搞什麼花樣。去善通坊做什麼?那兒只有貧民,並沒有商家啊!馬兒拐了個彎,前面一名騎士正等在那兒,是楊嘯。
「爺。」
「事情辦得怎麼樣了?」
「都處理好了。」楊嘯策馬,跟上海東青,沒有多看珠珠一眼,彷彿她會待在主人懷裡,是件最平常的事。
反倒是珠珠難得的覺得困窘,小臉微微泛紅,一雙眼飄到一旁河上,假裝沒看到他。
這細微的反應,全被楊嘯看在眼裡。他藏住唇角的笑,向主爺一一報告這些天的進況。
「善通坊的災民們,已先安置在商行多出的空房間裡。」
海東青點頭。「先前受傷的人呢?」
「也讓大夫看過了。」楊嘯回答。「至於重建方面,兄弟們全去幫忙,將善通坊的重建工程接下,再過幾天應該可以完工。」
珠珠眨了眨眼睛,迅速拉回視線,小臉上堆著愕然,看著海東青。
他沒有看她,情緒平淡。「關外有沒有消息?」
「總部來信,要爺放心,您交代的事都處理好了。另外--」
楊嘯繼續盡責的報告公事,她卻沒再聽人耳,只是偷偷瞄著海東青,腦海裡一片混雜。
那天在嚴家的墨刻坊前,海東青說了會處理,她並不當真,只以為他是信口說說。畢竟,這兒是京城,善通坊的人也和他毫無關係,他實在沒有必要過問。
誰知道,他還真的派人去處理,而且從兩人的對話聽來,他不但派人處理,還伸出援手,安置好了那些災民,更讓手下的人幫忙蓋屋。
她愈來愈不懂這男人了。
他明明是個胡蠻,做起事來卻膽大心細;看似冷酷小器,對幾斤幾兩的茶錢計較半天,卻又不吝出錢救濟災民。
他的行為有時候霸道得讓她無法忍受,有的時候,卻又讓她心頭一軟,浮現一片難以形容的暖意。
她實在不明白,海東青心裡在想些什麼。她看不穿那雙綠眸,而他的行徑,又更讓她一頭霧水,先前以為,他是對她沒興趣的,可他這幾日偶爾流露出的溫柔,卻更讓她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