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買下』妳!」寧馨火大得幾乎暈眩。
這是第二次了。他第二次送個活生生的人到她面前。
那個自大狂妄、該砍一千次腦袋的傢伙!他憑什麼把人當成牲畜走獸來買賣?
旋風般的俏影刮向前廳,襲過韓大主子的書房、臥室,沿途還險險撞倒了正提著髒衣服迭洗的僕婦,最終目標瞄準正廳旁的會客室,頗有「擋我者、殺無赦」的氣魄。這回她尋定了韓偉格的晦氣。
鼓拳正待擂開會客室,雕花門率先一步打開,免於承受她怒拳的命運。
「喝!」迎面走出來的訪客陡然被一隻憤懣的粉拳嚇到。
寧馨硬生生收住玉手捶下去的速度,救回一位無辜的路人甲。
驚魂甫定的訪客是個壯實的白種男人,蓄留著服帖的西裝頭,銀白色的髮絲襯托得圓臉紅通通的,年紀豹莫五十歲。
「抱歉。」她僵硬地向無辜的戰火波及者頷首為禮,盡量避免開口打招呼,以免不小心讓滿腔的忽火失控地焚燒起來。
「沒關係。」白種男人身後跟隨一大串安全人員裝扮的大漢,離去之前若有所思地打量了她幾眼。
正好!閒雜人等迴避出戰區,省得干擾她的興師問罪。
砰!寧馨反手摔上門,極度憤怒的質問聲隨著竄上前的步伐開始出口。
「閣下為何惡劣得如此之徹底?天下第一大惡人也難以望及你的項背!」她駐足在大皮椅的正前方,居高臨下忿睨他。
「謝謝,我也是努力了很久才有今天的成就。」他禮貌地頷首道,偶爾也會尊重「做人要謙虛」的至理名言。
「你--」寧馨的舌頭打結了。若非對手的體重超出她兩倍有餘,實在很想演練一記過肩摔。
韓偉格根植於人性深處的強悍氣魄又浮上表層,轉眼間就從有些驕寵的表象僵化成冰人。
「別太衝動!」驟然銳利的目光強化了他的威脅性。「我可以包容妳激亢起伏的情緒,甚至縱容妳的張牙舞爪,然而那並不包括太失敬失禮的舉止。」
她瞇細了眼瞳,研究著這男人的性格特點。
很多人誤以為所謂的「酩」等同於沉默寡言,或陰暗的個性,臉上永遠只有一號表情。然而在她眼中,「冷」與「酷」絕非表現在外的倨傲冷然,如此一來反而讓人有跡可循。真正的「酷」應該如同韓偉格這樣。
他絕非毫無表情,相反的,他最常掛在臉上的面具就是現在這抹淡淡漠漠的、平平靜靜的、讓人抓不住線索的笑容,事實上稱呼這種表情為笑容有點太美化了,充其量只能歸類為「牽動嘴角肌肉」的動作。
韓偉格的天性極度深沉,永遠把情緒掩藏在淺淺冷笑的表情後頭,讓人打從心底茫然起來,無法拿捏分寸,於焉,旁人恐懼和敬畏交織的心念構成了他驚人的威權地位。
但是她不在乎!她有更要緊的議題必須質問他。
「你憑什麼。」寧馨下意識揚高倔強的俏鼻尖。所幸韓偉格依然安坐在皮椅上,她得以更容易地睥睨他。「青梅不過是個乳臭未乾的小娃娃,你憑什麼教她離鄉背井二千里?」
原來是為了那個小丫頭!韓偉格吁出無奈復無聊的喟息。
「上回那名提供服務的男妓也才剛滿十八歲,妳的反應與現在完全不同。」
「那不同!男妓的事情我並未責怪於你,是因為在你僱用他之前,對方已經從事販賣靈肉的營生,既然他已先輕賤了他自己,旁人又有什麼可議的。」她越來越憤忽。「然而青梅完全是兩回事。她今年才十六歲,對整個世界懵懵懂懂的,自己都還需要長輩大人照護,你憑什麼擅自介入她的生命,將她帶往一個完全未知的國家?她的家人、朋友、兄弟姊妹在哪裡?」
「假若妳挑剔那個東方女孩年紀太輕,我會處理掉她,另外為妳選擇更合意的。」他稍微用點兒勁,女戰神立刻顛躓人他的懷中。
「你敢!」寧馨悚然一驚。姓韓的該不會索性滅口吧?
「放心!那個小女僕的身世沒什麼值得妳難過的。即使她繼續留在上海老家,再隔一年半載也會步上她兩個姊姊的後塵,被父親賣給東南亞的人口販子當娼妓。妳寧願稚嫩的小同胞一雙玉臂千人枕,也好過跟在妳身邊跑腿服侍?」
寧馨爭辯不過他鏗鏘有力的說詞。「可是……人類和畜生有所差異,不應該成為買賣的商品。」
彷彿她說了一個天大的趣談似的,韓偉格忽然嘿笑出聲,越笑還越厲害,樂不可支地埋進她頸後喘氣。
多天真的小女人!她純淨的人生觀簡直是他的最佳娛樂。
濕熱的氣息呵向她敏銳的感覺神經。寧馨勉強抑下雪膚下層的疙瘩。
「你笑什麼?」她氣惱極了,有些下不了台。
「沒什麼。」他輕啄她潤瑩的鼻尖,輕描淡寫地說:「在我眼中,庸庸碌碌的眾生與牲畜並沒有差別。」
寧馨猛然向後幾吋。
「你怎麼可以這麼說!」她一直知曉韓偉格的矜貴狂放,卻沒想到他已經偏執到駭人的地步。
「『上帝是我的牧羊人,我必不致匱乏。』聖經詩篇第三十三章。」韓偉格若無其事地聳了聳寬肩。「妳看,我並非第一個將人類視為獸類的先驅。你們所信奉的上帝已經早數千年將你們歸類為牛羊畜生,而祂是你們的牧羊人,宇宙閒唯一的智者。」
他言語中以「你們」做為主詞,猶如他已超脫了人種與動物的分類。
「那不同,上帝是上帝,你是你。」寧馨漸漸對他的論調感到心驚。
「妳錯了。在這個世界上,能夠主宰、支配他人命運的人,就是上帝。」他氣定神閒,渾然未將她逐漸累繃的表情放在心上。
她頓時頓悟,在韓偉格眼中,為了顧全整體局勢的利益,犧牲幾百、幾千,甚至幾萬名小人物根本不算什麼。
天知道她雖然不至於純潔到相信人性本善、天下既均等又太平,然而視眾生如芻狗的觀點還是太狂故偏執了!
李白稱他自己為--我本楚狂人,狂歌笑孔丘。
而韓偉格更勝李白一籌,即便連萬物之神「上帝」,在他看來也不過爾爾。
她突兀地跳下他懷抱,遠遠跨開兩大步距離。「你好恐怖……你真的好恐怖!」
冷藍色的寒意將他的瞳仁凍成兩潭玄冰。
「回來!」他不樂意見到她縮回抗拒的硬殼裡,一點也不!
她用力搖頭,手心不自覺地摩挲著臂膀。突然覺得不寒而慄。
「不,我想獨處……我必須好好思考一下。」
「妳開始把逃離我當成習慣了。ˊ他的語氣摻加了警告的意味。
空氣浮漫的曲張氣氛驀然增加壓力,擴展成無形、無質的網。恍惚間,他的方向彷彿幻化成撒網的源頭。寧馨一步步倒退,緊蹙著眉心,慘白的容顏毫無一點一滴的血色。
「那是因為你令人不得不逃避!」她振作起最後一絲尊嚴,揚足跑開使人窒息的氛圍。
「我叫妳回來!」震怒的低吼在她身後爆開。
頸後根根豎起的汗毛告訴她,韓偉格以驚人的高速欺近而來。門,就在兩公尺之外。她想躲開他!即使明知無路可退,即使明知他擒縛得著,她依然想躲逃,越遠越好。
「該死的妳!」
距門框僅僅一步之遙,兩隻如同銬鎖的手臂猛地圍抱上來,瞬間擠干她肺腔內每立方公分的空氣。
「咳咳,咳--」她無法克制地嗆咳起來。
「妳以為自己逃得到哪裡去?」陰風怒吼的低喃聲在她耳畔質問。
寧馨興起陰森森的哆嗦。
「放開我。」顫動的部位擴及她的聲帶。「你答應過不強迫我,要我心甘情願--」
「何必?我已經發覺妳永遠不可能心甘情願。」兇猛的呢語有若悶悶的響雷。
她嬌喘一聲,身子突然被帶了半圈,堅硬火熱的唇重重掩上她,充滿懲罰的意味。
她改變主意了。以前她盤算得太輕易,能抗爭的就抗爭,該放棄的就放棄,頂多充任他短暫而聽話的玩偶娃娃。
然而,她錯了!錯在低佑了韓偉格,高估了她自己。即使她甘願退化成沒有反應的洋娃娃也不成,因為他不會允許!
她怕!真的怕!
「不要!」寧馨死命地推、捶、踢、打,甚至達顛狂惶亂的地步。
他索性將掙扎的佳人壓抵向牆面,將她圍困在石材與肉身、冰冷與沸騰之間。
「住手。」他知道自己真的嚇到她。
「你到底還要耍弄我們多久?何時才能將其它人當成真的『人』看待?」寧馨的髮絲散了,心情亂了,頹喪的儀容映著她的潰決。
「別說話。別再惹我動怒。」他輕輕低喃,聲音帶有安撫的味道。
纖細的骨架子在他懷中顯得如此脆弱,彷彿單手便足以斷折。韓偉格已經測驗出這朵粉雪百合的韌度,看似堅強的鐵莖遠比他想像中更脆弱。雖然他還不確定該如何栽植這朵小百合,可以想見的是,折斷她旺盛的生命力絕非他的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