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辦單位為了讓大會議室的空間達到最佳利用,幾乎把每一尺可見的空間全部擺滿了座椅。因此,講桌與第一排聽眾完全沒有距離,尤其是最中間的桌位,簡直就是和講桌抵靠在一起。除非主講人蓄意伸長脖子往底下探望,否則從台上的角度不太可能看得見這個位子,換言之,最適合她這種對演講、座談會興致缺缺的佞學生偷懶打盹。
一開始,萌萌的壞主意早已盤定妥當,事先要求同學替她佔據第一排最中間的座位。至於聽講的工就委託全功能的隨身聽代勞。
當然,這一切部署的前提是──演說者不會無聊到探長脖子往底下看。
偏偏今天的主講人有這等怪癖。
「因此,如何適時激勵員工,引導部屬發揮潛在能力,才是一位成功的管理人應該著重的課題。」紀漢揚狡黠地探頭望一望她。「這位同學,你說對不對?」
咕咕的低笑聲蔓延在百來位學子之間。
「……對。」萌萌咕噥,堅持用頭頂面對他。
千算萬算及不上天算,她若知曉座談會的主講人之一就是他──紀大顧問,早八百年溜到最末一排蹲踞了。
平心而論,紀漢揚的演講技巧相當高桿,用詞和動作也很風趣幽默,在三位主講人當中最受聽者垂愛,令人怨恨的是──他的幽默建築在她的彆扭之上。
這傢伙每隔三分鐘就對她的桌位探頭探腦,沒事詢問她幾句「對不對」、「好不好」、「同不同意」。甭說打瞌睡了,她連稍微分心一秒鐘都會穿幫。滿場學生呵呵笑得要命,只有她暗咬著銀牙引恨吞聲。
「這位同學,我會不會打擾你午睡?」紀顧問又產生新的疑問。
你當自己在表演雙口相聲啊?
她接收到企管系系主任的無聲警告,不耐煩的眼光只好投射給筆記簿欣賞。「不會。」
「很好,貴校學生的求學精神讓人激賞。」紀顧問終於滿意了,若無其事地繼續往下發表高論。
如果她還得愣坐在他跟前扮小丑,那她就該死了!萌萌開始絞盡腦汁,為如何光明正大地逃離會場做準備。
「──我方才舉出來的例子,目的在於說明中級主管對公司組織具有關鍵性的影響力。截至目前為止,有沒有任何問題想提出來?」不等在場的聽講人舉手,紀漢揚瞳仁往下一瞟,焦距又投准在她身上。「這位同學,你有沒有意見?」
不要懷疑!我對你意見很多。萌萌抬頭暗瞪了他一眼,把沉積已久的民怨上達天聽。
該死的!這萬惡匪人竟然還她一瞥「你奈我何」的興味光彩。接下來只好賭王斗千王了。
她忽爾眼睛眉毛鼻子嘴巴全擠成團塊狀,怯怯地舉高手。「有。」
紀漢揚從沒見過有人可以在五秒鐘內讓臉部表情產生如此大幅度的改變。「這位同學,請發言。」
「我……我肚子痛。」她可憐兮兮地起身。「對不起,我必須離開會場一下子。」
這個藉口是講給現場的系主任和老頭子教授聽的。只要兩位大頭目那兒交代得過去,哪還有不溜的道理?
「原來我的演講可以整腸助消化。」瀟灑的主講人咋了咋舌。
幾個不識相的學生咭咭咯咯的鼓噪起來。
「抱歉,借過一下。」她收拾好隨身物品,擠過側旁整排的同學往門口挪移過去。「不好意思,麻煩借過。」
「這位同學需不需要找人攙扶?」
幾位教授級人物的臉色已經很難看了,那個姓紀的還繼續火上添油,不肯放她生路。
「不用,謝謝。」她拒絕回頭瞥視他逗弄的邪相。
「咦?貴校學生流行只穿一隻鞋子上課啊?」他又有「新」發現了。
當場,整間大會議室的視線焦點全數集中在她的右腳丫上。
「紀先生,不好意思,本校學生的素質良莠不齊,打擾到您的演講秩序了。大家還是回到今天的主題上吧!」系主任適時地站起身,導引眾路睽睽目光轉向正確的方位。「我記得國貿系和企管系的學生回去都得繳交心得報告,不是嗎?」
一語斃命!萌萌遁隱的步履暫時停佇了片刻。管他的,只要肯花費重金,還怕三千字報告沒人操刀嗎?
她不是看不出來,為了某種只有紀某人才能領會的原因,他故意捉弄她、挑釁她,想瞧瞧她會有什麼反應。
真是莫名其妙!
紀顧問,有仇不報非君子──他應該慶幸她這輩子從沒立志當君子。
姑娘她閒工夫有限,天性又疏離了一些,懶得和一班不相干的陌生客窮攪和,頂好他們各走各的陽關道,誰也別礙誰的路。
撒開腿,放開步,那股清淡爾雅的松香被她拋諸身後。
※ ※ ※
根據「墨非定理」,你越是迫切需要某件物品或某個特定的人,它們往往會越讓你找不著;反之,你越不樂意看見這些物事,它們就越喜歡冒出在你眼前。
今天,「墨非定理」在她的生命中發揮得淋漓盡致。她上完最後一堂五點半的課,返回家園,第一步堪堪踩上玄關的踏腳墊,不懷善意的陌生人已大剌剌地滲透入大後方。
紀漢揚風采翩翩的端坐在客廳裡,向她輻放著清朗倜儻的假象,那一百零一副不經心的微笑表情永遠吊掛在原位。
「嗨!」他沉穩地招呼。
「又是你。」萌萌沉著一張臉,冷冷地道。這傢伙有心的時候,的確可以讓他自己迷人得離譜。
「萌萌,你回來啦?正好紀先生順道拿合約過來讓我簽名,我就留他一起吃晚飯。」陸雙絲熱情好客的歡聲從廚房飄出來。「你姊姊馬上就下來了。」
「喔。」她不痛不癢地應了一聲,繼續拖著慢吞吞的步伐往二樓的閨房進發。「你們陪客人慢慢聊,我先上樓去。」
背!又見到那個居心叵測的怪人!
紀漢揚看起來不像特別和藹可親的男人,那副「只談公事」的純職業性笑容甚至有些疏遠無情,尤其是他的眼睛,永遠像在饒有興味的觀察著她,讓人看了就覺得渾身不對勁。
偏偏他很享受在她周圍團團繞似的。
萌萌步回香閨,撇撇不屑多想的嬌唇,開始進行換裝的準備手續。
叩叩──想必是她繼姊。
「進來。」萌萌褪下牛仔褲,一頭鑽進衣櫥裡搜尋她的休閒運動褲。「高維箴,你先下樓陪繼母大人,免得那個顧問怪客把她生吞活剝了都沒人曉得。」
她繼姊推開了門,卻沒作聲。
「還有,記得叮嚀她,簽下一大堆不平等條約之前,先把合同內容研究清楚……不,乾脆叫她先拿上來給我過目,以策安全。」找到了!她爽快俐落地抽出皺巴巴的長褲,左腳跨進褲管裡。
「太遲了,令堂已經簽好了合作契約。」
不是她老姊的聲音!萌萌微震了一下,迅速換上酷陰的面具,一隻腳仍然站在長褲外,緩緩回頭。
她沒有尖叫!這是紀漢揚第一個躍想的念頭。女人變換衣著的中途被陌生男子撞見,不是應該要哇啦哇啦地失聲嚷嚷嗎?
葉萌萌非但沒有任何動怒的意味,甚至連手忙腳亂地套好衣褲的動作也收斂住。回想稍早的演講中,他故意拿她開玩笑,在學子之間成功地塑造出自己親和可近的形象,雖然感覺得出葉萌萌相當不悅,然而她至多拍拍屁股,姑娘走人是也,再度見著他之後,也未顯露任何追責怪罪的意向。
她明明芳華十八、九歲,言行卻類肖古井無波的三、四十歲老沉女人,實在是個很詭異的小女生。
「令堂叫你下去吃飯。」人家不動如山,他反倒覺得自己有必要為突兀的行為提出解釋了。
「喔。」她淡淡地應了一聲,套好長褲。
頂上的日光燈突然閃了兩閃,啪嚓一聲熄滅了。
「啊──」
「好可怕!」樓下傳來兩聲驚嚇的女性呼喊。
停電?他警覺地舉首望一望燈管。
「老宅子的電路年久失修,偶爾會秀逗休工一陣子。別怕,別怕!」一把冷靜清嫩的女聲突然在他耳邊咕噥。
紀漢揚啼笑皆非地斜睨向側旁。她的動作很快,剛才還離他好幾公尺遠呢!
果然,燈管掙扎了幾秒鐘,世界重又恢復光明。
葉萌萌立在他身旁,小手還敷衍性質地拍撫他的臂膀。她非但自己不怕,反而回頭安慰他這個大男人。紀漢揚又好氣又好笑。
「真是的!一點也不可愛!」他抱怨。
「什麼東西不可愛?」萌萌擰著柳眉,聽不懂他的評論。
「你。」他的食指猛地頂高她下顎。「年輕女孩就該有年輕女孩的嬌俏伶俐。換衣服被男人看見,應該象徵性地尖叫幾聲,捍衛可貴的貞節。停電的時候,起碼假裝怕兮兮地鑽進男人懷裡,尋求保護。十來歲的小女生要蹦蹦跳跳的才可愛,你怎麼一點也沒有女孩子家的嬌氣?」
「我可不可愛干你什麼閒事?」萌萌翻個青白眼,揮開他的食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