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箴告訴自己,這不是真的!
自從繼母大人正式接管廚房開始,葉家大宅就再也不曾出現過正常的食物香味了,即使陸雙絲心血來潮,烹調出一鍋咖哩,通常也是黑胡椒口味、芥未咖哩雞這些詭異的搭配方式。
嗯,好香。還有蝦仁蛋炒飯……金針排骨湯……
她一定死了!廚房裡一定有兩排天使奏著仙樂迎接她。
維箴輕飄飄地晃進廚房。盤據在裡頭等她的人當然不是天使——起碼不像人們想像中圓圓白白、可可愛愛,背部背著兩根翅膀的小天使,而是一尊彪形巨漢。
大漢敞開襯衫的每顆鈕扣,肌肉僨張,結實的胸膛有如一道懸崖絕壁,綻露出塊壘壯觀的紋理。稍嫌太長的濃髮用橡皮筋綁在腦後,鬢邊幾縷較短的頭髮已經被汗水浸濕。
假若真要把這純粹雄性化的男人和「天使」拉上關係,也只能勉強冀望在他退化二、三十年,當他還是個牙牙學語的小寶寶時。
然而小小瑕疵並未削弱她心靈深處的感動,維箴近乎茫然的坐在桌旁自己慣常佔領的空位,瞪著桌上暖霧氤氳的美食發呆。另一道熱氣挾著萬鈞勢力颯捲到她身側,橫霸得不容忽視。
「為什麼冷氣機不能動作?」不悅的質問從半空中飄降她的頭頂。
「上個星期就故障了。」她漫不經心的回答,心緒仍然徘徊在某個特定的主題上。
「你們為何不叫人來修理?」范孤鴻低吼。他待慣了乾燥、偏冷的歐美地帶,台灣的溫度和濕度委實折騰得人無法生受。從下午到現在,他已經沖了三次澡,全身仍然感到粘呼呼的。由於坐著流汗實在太無聊了,他只好從冰箱裡搜出可用的資源,準備煮一頓香的辣的犒賞自己。
他雖然懶,卻不會懶到自我虐待。
「後娘說過幾天要找工人來,把整棟房屋翻修成中央空調系統。」她支著下顎,煩惱的傾靠在餐桌上,總覺得有什麼地方怪怪的。
利用大半天的空檔,他大致整理出頭緒。為了讓任務更容易達成,做好外交是必要的步驟。待這位窮酸女孩返家之後,他先說明清楚來意,而後回飯店等候另外兩位有裁奪權的「大人」現身,屆時大夥兒再坐下來談不嫌遲。
話說回來,家裡來了陌生男人,她卻能大方的掉頭出去,耗了大半天才回家,膽子也大得離譜!三民主義又還沒有統一中國,她不必這麼放心過日子吧?
瞧瞧她,長得眼是眼、眉是眉,五官清雅文秀,就只一身讀書人的窮酸氣令人看了想皺眉。說到皺眉,他終於注意到她的眉心扭得足以打成三個結。
幹什麼?想挑剔他的技術不成?他這輩子還沒替女人煮過一湯一飯,倒是當成老太爺接受服侍的機率比較高。
「你在想什麼?」他塞了滿口炒飯,謹慎的眼直勾勾地觀察她。
「不太對勁。」維箴以他聽得見的音量喃喃自語。「這種事情不可能發生在我身上。」
「什麼事情?」
「這一切。」維箴朝四周揮了揮手,秀眉擰得出水來。「一個平凡女人回到家後,發現佳餚美食熱騰騰的擺在桌上等著她。爐子上還燉著她最喜愛的金針排骨湯;家裡平空冒出一個比那桌美食更引人入勝的俊男,不但手藝巧,外型也剽悍得足以兼任保鏢的工作,一物多用途,而且價格低廉——這種好事不可能發生在我身上。」
「為什麼?」這女人生性多疑得離譜!
「老子有言: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倚。根據禍福相倚的定率,橫福之後必遭橫禍,既然你完美得不像真的,我必須開始考慮橫禍即將發生的可能性。」她嚴肅地朝他點頭。
「所以呢?」他的濃眉也漸漸彷照她的表情打結了。
「所以,」維箴探過桌面,按著他的大手掌。「你一定要仔細想想,你有沒有疏漏任何危險物品?譬如瓦斯沒關緊、忘記關電器電源,或者刀刃放錯了地方。」
「葉小姐……」他忍住不耐煩的吁歎。
「我姓高。」
「高小姐,」他很配合的改口。「我想你太多慮了,我做事相當嚴謹。」
「蘇格拉底!它上哪兒去了?」回家到現在,蘇格拉底的狗影子半點也沒見著,以往小狗狗一定會出面迎接回家的人啊!維箴及時想到,噩運若沒降臨在她和新傭人身上,那麼下一個可能性高的對象就是愛犬了。「出事的一定是它,你有沒有看見它跑到哪裡了?」她驚慌失措,緊緊握住他的手。范孤鴻抽回手,又塞了一口炒飯。
那隻狗,懶得理它!他向來對小孩、小狗、小貓沒有多少耐性,偶爾見到人們傻傻的抱著寵物又親又摟又說話,都忍不住要皺眉頭。也不過就是一隻貓或狗,跟它們說話它們聽得懂嗎?徒然浪費時間而已!缺乏效率與效能的事情他不屑為之。
爐上的金針排骨湯嗆出沸騰的氣泡,他起身來到熱鍋前,關掉火苗,舀了一碗濃馥爽口的排骨與熱湯。
維箴眼巴巴的跟在他後頭,急得團團轉。「你快說啊!外面車子太多,假如蘇格拉底偷跑到大馬路邊,很危險的。」
「你喝喝看。」他把湯碗遞給老闆。「排骨湯,新鮮肉骨熬成的。」
維箴接過來,瞧著碗裡的排骨塊,越盯越可疑。「新鮮排骨?多新鮮?」
「應該剛宰不久吧!」他無所謂的聳聳肩。肉塊解凍之後,色澤依然紅潤,可見品質相當鮮美。
「剛宰的?」她捧著心口,踉踉蹌蹌的跌坐回椅子上。「你……你好狠的心!蘇格拉底只是一隻無害的小狗!你怎麼可以犯下這種殘忍的惡行?」
他的頭頂一定又浮出那些狼狽的效果線。這女人以為他做了什麼?天殺的!
「你不吃,我吃。」他一把搶過碗,大大灌了一口。唔——該死!好燙!
「你吃了蘇格拉底!」維箴噙著淚水,望著他碗裡的肉塊。
「我吃了金針排骨。」他捂著嘴唇糾正。
「那蘇格拉底在哪裡?」
「汪。」這裡!狗狗蹲在她腳邊吐舌頭,濕不溜丟的鼻頭觸了觸主人的小腿以示討好。
維箴登時張口結結舌,說不出話來。
兩聲哼哼的冷笑從桌面另一側飄過來,進行無聲的反控。原來蘇格拉底還活著!誤會人家了……她慚愧地摸碰著鼻頭。「抱歉!我太急躁了,實在是因為蘇格拉底與我們家的關係匪淺,它去年又發生過食物中毒的意外,所以我格外擔心。其實生命原本就起源於虛無,不應該太斤斤計較,才算常道,此即為:『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這是老子的哲學思想……」越說越小聲,直到末了,語音消失。
「嘿,嗯,啊。」他隨口在旁邊搭腔。「然後呢?」
「然後?」她遲疑的瞧著大啖排骨湯的男人。
「你聽起來還有幾句尾聲沒說完。」他又塞一口炒飯,怡然而自得。
「我可以繼續說下去嗎?」她試探的輕問。「你真的在聽我說話?」
「當然。」反正他閒著沒事幹,無所謂。
維箴怔怔盯著他幾秒鐘,然後,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漾出一抹怯澀的甜笑。
笑容可以在女人的臉上展現驚人的奇跡。
隨著嘴角清揚的滑高,她眉宇間的皺結疏朗開來,諸般晦澀、窮酸氣彷彿隨著鬆懈下來的笑靨而煙消雲散。直到此刻,范孤鴻才驚訝的發現,她的五官其實遠超過他所認知的清麗。
她的瞳眸屬於「內雙」型,微微鼓起的眼皮看起來有些像卡通人物捆慵的表情,別有一番風味,不擰著眉心的時候,相當可愛特殊。
他忍不住撐著下巴,手肘頂在桌面,靜靜觀看她的表情是否會變化出更賞心悅目的姿彩。
「你為什麼發笑?」
「因為……因為萌萌啦!」維箴低下頭,不好意思的抿唇笑。「她每次都嫌我嘮叨,說話抓不到重點,常常我講到一半就要我『閉嘴』,所以……」她觸了觸鼻頭,怯怯地對他微笑。「所以我很久沒遇見一直聽我說話的人了。」
范孤鴻一聽就覺得他不會喜歡這個叫「萌萌」的傢伙,感覺起來似乎是個霸王女流。
「萌萌命令你閉嘴,你就乖乖聽話?」維箴溫順的點頭反而惹惱他。「你為什麼不反抗呢?同是一家人,她沒有權力打壓你發言的權利。」
「反抗萌萌?」維箴的五官當場蒙上驚慌的神色,宛如他剛才教她做什麼十惡不赦的壞事。「這怎麼可以!她是萌萌耶!」
他想起下午兩人討論是否該錄取他時,她也曾口口聲聲提到萌萌,可見這位萌萌小姐在葉家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頗能呼喝得動其他成員。他的任務能否順利完成,極有可能也取決於「萌萌」。既然如此,多詢問一些「萌萌」的背景也不打緊。「萌萌對你們很重要?」他試探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