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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凌淑芬

  這一回,他終於有機會親臨福爾摩莎,理所當然是為了商務目的地考量。

  上個月,洛杉磯的華埠要人黃天林找上他的度假小屋,傳達哀戚的心願。

  「請你幫我把一幅兒子的作品找回來。」

  剛從槍林彈雨的巴基斯坦歷劫歸來,范孤鴻認為自己有權賺得一次優閒的假期,用兩缸美酒讓自己泡到全身脫水,懷裡摟著美麗溫存的佳麗共同醉著生、夢著死。

  「我正在休假。」他赤裸著上半身,一手懶洋洋地拎住冰啤酒,二話不說就把門把上。

  結果,黃天林那個老賊頭天天派人到他的小屋門口站崗,鮮花、素果、美女照三餐送上門巴結,只差沒在他出門的途中沿路鋪上紅地毯。最後他之所以答應接見對方,完全和「大受感動」扯不上關係,只不過想早早讓姓黃的交代完該說的遺言,然後送那個老傢伙上路。

  「你有十分鐘的時間。」范孤鴻臉色不善,陰森森的口氣足以讓赤道的居民誤以為自己移民到北極圈。

  黃天林不愧為華人之首,對於他的冷眉冷眼完全無動於衷。

  本質上,范孤鴻的五官就偏離了慈眉善目的分類。他並不「酷」,因為一個男人特意要求自己少講幾句話、少顯露一點表情來符合所謂「酷」的形象,實在有點營養失調。他也不「冷」,生物學已有名訓——人類屬於恆溫動物,無論性情如何低調,總逃不過三十七度半的體溫,所以他拒絕和物種基因做無謂的對抗。

  他只是「懶」;懶得交際、懶得應酬、懶得說話、懶得走路、懶得在度假期間接下新工作。因此,他任由粗濃的黑髮直直蔓延到肩際,懶得綁!有監於肥碩的人走路比較花力氣,他沒事上上健身房維持精壯的體格,懶得變胖!平時外出,他當然更不會有撐陽傘擋日頭的雅致,因而曝曬出一身深咖啡色的膚調,懶得漂白!

  綜合以上總總,卻奇異的造就出他充滿個人風格的形象,狂放不羈含著危險的氣息,慵懶頹廢又透露著明顯的魁力,典型的讓女性又愛又恨的「壞男人」。

  普天之下,范孤鴻唯一感興趣的東西只有「找」,並且「找到」。只有在一種例外情況下,他會動手做一些缺乏經濟效益的白工——那就是當他無聊的時候。

  而目前,他沒什麼目標好找,恰巧又懶得很,也一點都不無聊。

  「令郎的藝作失竊了?」他興致缺缺,二郎腿蹺得高高的,沒事還一抖一抖。

  「不。」黃天林坐在他對面,從口袋掏出一張翻拍的照片,放在大理石几上,推向他的眼前。「四年前我兒子臨摹了一貼陸游的花鳥圖,轉贈給私交甚篤的好友,誰知幾年前那位朋友生意失敗,竟然把這幅畫以假亂真賣給別人。」

  「你希望我把那幅贗品回收到你手中?」他仰頭再灌一口啤酒,仍然一臉無動於衷。

  黃天林黯然地點了點頭。「三年多前,犬子罹患癌症過世,不久之後我家裡又遭了祝融之災,他僅存的幾幅字畫付之一炬。我原本想向他的好友買回唯一一幅可以讓我睹物思人的畫,沒想到犬子的作品早已被他們轉了一手,流落在台灣一戶葉姓人家的手中。」

  「既然你已經掌握了人事時地物數,何必非得要我出馬?有錢好說話,只要你肯砸幾十萬美金下去,即便是張旭的真跡也買到手了。」他態度散漫的敷衍老頭子。

  「我試過了,第一次台灣的葉先生堅持不肯賣,結果,第二次……」黃天林的眼角瞥了下旁邊的隨從,一行四個人的臉色登時怪裡怪氣的。

  范孤鴻立刻抓到重點。「第二次你的人上門尋他晦氣,恰好碰上對方也很有點兒牛脾氣,兩邊陣營就這麼對上了?」

  他的猜題命中率百分之百。黃天林更不自在的蠕動身子。

  范孤鴻冷笑兩聲,充滿嘲諷的意味。身為專業的「尋找高手」,他素來輕視以暴力手段達成目的的傢伙。「找」這門學問需要花腦筋學習,而非憑恃一雙硬拳頭。

  「我知道范先生習慣收取標的物的一成份價值做為佣金,然而犬子的畫作不值幾個錢。」黃天林示意打開一隻公事包,整箱美妙呈送到他的眼前。「為了表示我的誠意,這裡有兩萬美金,就當是范先生特地跑一趟台灣的車馬費,至於對方開出的價碼,另外由我全權負擔。」

  范孤鴻掃了那箱紙鈔一眼,仰頭灌完最後一口啤酒。喀隆輕響,鋁罐被提成扁平狀,他看也不看的投向身後的垃圾桶。三分外線,長射得分!

  「范先生?」黃天林先沉不住氣。

  「那幅畫對你而言是無從之寶。」他慢條斯理的開口,「我想無從之寶的一成應該不止兩萬美金吧!」

  「你——」隨行人員臉色一變,踏步上前就想發作。

  「退下。」黃天林怒斥回失禮的手下,轉頭懇切的正視他。「那麼范先生的意思是……」

  「再加一個零好了。」他漫不經心的丟下一句,擺明了要刁難黃天林。

  連陸游的真跡怕也倒賣不了二十萬美金的天價,這筆生意實在物超所值得離譜,他故意獅子大開口,無非是因為不想接下來,趁早讓姓黃的知難而退。當然,假若對方願意當冤大頭被他坑,那麼跑一趟台灣也不算吃虧。

  黃天林聽見他開出來的天價,果然臉色大變,陰鬱得宛如范孤鴻要求他生吞一隻青蛙。思量復思量,心疼又心疼,半晌,老傢伙牙一咬、心一橫,用力點了點頭。

  好!就二十萬!

  范孤鴻站在台灣台北的陽明山的仰德大道,打量一座陣舊的獨棟別墅。

  「葉宅」。斑駁的銅牌釘在門口石牆上,兩字楷書他的目的地。

  他按下門鈴,暗自忖度著週二下午兩點會不會有人來應門。

  嘀嘀兩聲,鐵門突然被室內的人按開了,甚至連問都不問一聲。難道台灣的治安已經良好到出入可以不盤問?!他納悶著。

  出於職業本能,他一步入私人庭園,立刻從大環境的點點滴滴推演著葉家的狀況。看得出來林木經過一定程度的修剪,但並非出於專業園丁的手筆,主人想必有閒多於有錢,再不然就是對自己的手藝太有信心。

  正式出馬之前,他曾經調查過葉家目前的情形。據悉,男主人葉先生已經在一年多前過世,目前葉家僅剩遣孀和兩名女兒,經濟狀況勉強維持在小康程度。

  走到主宅門前,他還來不及敲門,裡頭驀地響起叮叮咚咚的異響。

  「哎喲!」維箴哭喪著臉。為了避開突然從廚房衝出來的愛犬蘇格拉底,她腳下一滑,十來冊裝訂完成的論文散灑了滿地。

  惡兆!她的心願悚然浮現這個晦暗的名詞。

  在她即將取得碩士文憑的前一天,正要送給幾位指導教授做為紀念的論文突然掉在地上,這一定代表著某種惡喻般的徽兆。

  維箴彎身坐在樓梯的第一階,開始推演種種可能發生的不測。莫非迤灑一地的論文象徽著「一敗塗地」,她的碩士資格會取消?或者,面試的教授臨時抽冷腿,決議撤消她的面試成績?不對,她又不叫呂安妮,論文指導教授也不叫王文洋。——如果噩運發生在明天之前,讓她無法順利以得學位呢?

  嗯,有可能!說不定她會臨時發生車禍,遇到強盜、綁匪,畢竟台灣的治安日益惡化已是不爭的事實。對了萌萌和繼母大人雙雙外出,兩、三天之內不會回來,舉家目前只剩她和蘇格拉底這一人一犬,如果凶狠的歹徒闖入宅子裡,她區區弱女子又手無縛雞之力……

  「天啊!我快死了。」她蒼白的容顏埋進手裡,虛弱地喃喃自語。

  「為什麼?」

  「因為綁匪即將闖進我家做案……」慢著!打哪兒冒出來陌生男人的聲音和她對談?維箴緩緩抬頭,視線先收訊到一雙染著薄灰的登山鞋,超大尺碼顯示鞋主人的個頭肯定碩大得驚人。

  眼眸漸向上移,越過小腿、大腿、腰腹、厚壯的肩膀,停頓在背著陽光的臉孔。

  一雙深咖啡色的瞳孔向下望著她。

  「啊!」出現了!

  「汪!」蘇格拉底很爭氣的竄跳起來——然後鑽進女主人的懷裡陪她一起發抖。

  入侵者倏地倒退幾步,顯然被一人一狗的叫聲受驚不少。

  「你你……你是誰?你想做什麼?我們家很窮!」她高高舉起蘇格拉底,彷彿一面抵抗外侮的盾牌。

  范孤鴻和兩顆鈕扣般的狗眼四目交接,狐疑的聳高眉峰。這女人以為一隻發育不良的蠢狗濟得了什麼大事?

  「請問這裡是葉公館嗎?」先打聽清楚比較妥當,他不想浪費時間在錯誤的地盤上。

  「不……不對,這裡是『很窮』的葉公館。」維箴抖著下唇糾正。

  假若現場情形轉畫成一幅連環圖畫,范孤鴻可以想像得到,他的頭上應該會被加上好幾條代表「茫然」和「狼狽」的效果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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