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她一副要哭不哭的樣子,他突然覺得有點不忍。
「以後你若又遇上了這位『長輩』,需要人幫忙,只要打電話到我辦公室通知一聲,我會盡量過來看看。」關河清了清喉嚨。
嗚,人家只是外表冷漠,其實骨子裡古道熱腸,日暖越想越覺得過意不去。
其實被他認出來也沒什麼啦,只是讓他知道她父親是干「那一行」的,會讓她很尷尬而已。
「謝謝你,其實那個人是我爸爸啦,我只是不想跟他回家。」
關河一點都不意外,這種男人通常都被稱做「乾爹」、「爸爸」。
並非他不肯相信她,實在是他們兩個人沒有一丁點相像的地方!若兩人當真是父女,她起碼會遺傳到基本的外貌特徵,然而,從金虎的相貌體型,與她小巧細緻的俏模樣相較之下,傻瓜才會相信他們倆有血緣關係。
「你……這樣很好。」他突然有感而發。
「哪樣?」
「你肯走出『桎梏』,自己出來奮鬥,不再依靠『任何人』,這一點非常值得鼓勵。」他嚴肅地盯住她。
「你也有同感?我就是覺得自己年紀這麼大了,有手有腳,不應該再向別人拿錢過日子。反正我的薪水足以餬口,沒有什麼過不去的。」日暖笑了。
那朵笑靨在她悄容上綻放,憨憨甜甜的,猶如小女生得到偶像的讚美一般,連臉蛋兒都嬌紅了。
「你有這種自覺就好,我先走了。」關河心口一熱,幾乎是用逃的逃離此處。
好可怕……剛才那是什麼感受?返回自己對面的辦公室之後,他撫著胸口,猶有餘悸。
他只覺心頭熱呼呼的,彷彿快融化一般。他承認自己喜歡看她笑,只要她一笑,彷彿整個世界都跟著亮起來。但是這種莫名發熱的感受卻是頭一遭。
不妙!他太瞭解自己了,知道這種危險訊號代表著某種可能性。
江日暖雖然是個嬌美可人的女孩,可是她和已婚實業家有不清不楚的關係,雖然說知過能改,善莫大焉,他頂多只能送她一句「阿彌陀佛」。對於觀念保守的他而言,江日暖小姐絕非適配的良伴。
她是個危險人物,他要離她越遠越好!
※ ※ ※
「歡迎光臨。」收銀台仍然是一張嬌艷迎人的笑顏。
關河直勾勾瞪著。
「關河?好久不見了,你今天早上怎麼有空過來喝咖啡?」老闆娘巫晶媚漾起親熱的笑顏。
這卻不是他腦中的那張臉。隔了一個多星期,好不容易他認為比較「安全」了,重新赴每天早上十點半的咖啡之約。可是,她人呢?
他左右看看,瞳底有幾絲茫然。
「請給我一杯……」
「藍山。」巫晶媚笑著接話,「你自己找個位子坐,我馬上端給你。」
他坐回老位子。大廳裡的咖啡依舊,景物依舊,但他總覺得少了些什麼似的,感覺怪怪的……
「來,你的咖啡。」
熟悉的藍山擺在面前,老闆娘太熟悉他的口味,所以桌面上除了冒著熱氣的馬克杯,什麼都沒有。
沒有過去一個月會出現的糖罐、奶精球,沒有一塊附贈的起士蛋糕,當然,更沒有坐在他對面幫忙把蛋糕吃掉的如花笑靨。
他深思地盯住馬克杯。只有它一隻杯子孤單單地擺在桌上,看起來好……寂寞。
今天客人較少,老闆娘替自己端了一杯藍莓茶,坐在他對面。
如花笑靨是有了,但並非他熟悉的那張。
慢著,他在想什麼?眼前這張是他認識了四年半的,他應該比較熟悉這張才對吧?
他清清喉嚨,啟唇問——
「我那個不肖弟弟呢?」冒出來的仍然不是腦中在想的那個人。
「他跟著國際和平團開拔到尚比亞了,聽說當地有幾段交通要道必須造橋,他被徵召去當隨團建築師。」提起丈夫,巫晶媚的妍笑變得溫暖。
關河輕輕頷首。
非洲,尚比亞。他在腦子裡記下來。下次和老弟聯絡時,一定要再串供一遍。這傢伙上次跟老婆說去法國出差,卻告訴哥哥他一律對外宣稱人在英國,害他和巫晶媚談起時,差點穿幫。
「關城一天到晚出國,留你一個人在台灣開店、帶小孩,一定很辛苦吧?」仍然不是他想說的話,可惡。
「沒辦法,我認識他的時候,就知道他會經常出國工作,早就認了。」巫晶媚笑得很溫存。「不過下星期是小月的國小新生報到,不知道城趕不趕得回來。」
關河緩緩點頭,把咖啡喝完。
「我先走了。」
「慢走,拜拜。」
結果,他想垂問的主題仍然沒有說出口。
站在馬路邊等紅綠燈,六月底的早陽已經散發灼人的溫度,預告著下個月份即將進入的高溫期。
馬路上車輛熙來攘往,台北城熱鬧非凡。他回頭看向玻璃帷幕內的咖啡屋,那只孤單的馬克杯已經被收走。
不知道它會不會想念今天沒見著面的奶精球?
他在馬路邊站了一下,掏出手機按下一組電話號碼。
手機響了很久,剛接通的那一刻——
轟隆!背景一聲強烈的爆破聲幾乎震壞他的耳膜。
關河火速把手機拿開一臂之遙,注意力終於比較集中了。
「他×的是誰?」同樣火爆的吼聲響過來。
「你哥哥。」他平靜地回答。
對方頓了一頓。嗟嗟嗟嗟!一串機槍掃射的音效再度逼真地傳入耳際。
電話中人回頭對某個人大吼:「阿湯,帶兩位兄弟去把那座機槍崗哨掃平!」
一堆窸窸窣窣的雜音過去之後,線路兩端再度接上,背景音平靜了許多。
「老哥,對不起,我剛才有點忙,有事嗎?」關城渾厚的語音夾著輕鬆的笑意,彷彿適才的烽火連天只是電影音效。
「聽得出來。」他挑了挑眉。「你大女兒下個星期要新生報到,你趕得回來嗎?」
對端的人盤算一下。
「我盡量!如果我趕不回來,幫我告訴晶晶,美國這裡……」
「非洲。」他打斷他的話。
「嗯?」
「尚比亞,造橋鋪路,記得嗎?」他提醒。
「啊對,非洲,尚比亞。」關城拍了下額頭,嘴裡反覆念幾次,「非洲尚比亞、非洲尚比亞……請幫我告訴晶晶,尚比亞這裡的工程嚴重落後……」
「你最好趕回來。」關河再度打斷弟弟。
「嗯?」
「女兒的國小入學一生只有一次。」他靜靜地說。
對端沉默了一下。
「知道了,我一定趕回去。」關城不是一個輕易承諾的人,一旦承諾了,永遠會做到。
「自己凡事小心。」關河先收線。
那是小他一歲的弟弟,有一份「千變萬化」的事業、一位知心愛侶、兩個小蘿蔔頭。
關城每一次返回國門,都知道家裡有個溫暖的嬌軀會等他,早晨有兩串活蹦亂跳的小彈簧會鬧醒他。
反觀他自己,他有什麼呢?三十三歲的大男人,什麼都沒有。
或許這樣說不公允。他有錢,許許多多的錢。他的加密技術專利金讓他一輩子吃喝不盡,他的年薪也相當可觀。
但是錢不會說話。
馬克杯旁邊好歹還出現過一顆奶精球,而他的身邊,除了錢,什麼都沒有。
燈號再變,他邁開步伐,走回那個可以讓他賺更多錢的辦公室。
腳步突然變得很重,但是他沒有轉向。
因為他想不出自己還有什麼更好的地方可去。
※ ※ ※
「關河!」燦爛的笑顏就這樣突兀地出現在他眼前。「你居然來了!你怎麼知道我在這間醫院裡?哇!你還替我帶蛋糕來!」
恍惚間,消毒水味變回熟悉的咖啡香,米白的走道也變回明亮的大廳,他又回到每天早上十點半的小咖啡屋,這些日子的分別並不存在。
「快進來,我介紹我媽咪給你認識。」日暖熱情地拖著他的手臂,往病房里拉。
一聽說要見她的家長,他全身每個細胞都警醒過來。
「等一下,我只是來送個禮,馬上就……」
來不及了,他已經被硬拖進病房裡。
「媽咪,這位是我新認識的朋友關河,就是,呃,呃……」她一時想不起來他當初自我介紹的那句詩。「喂,你自己說。」
「『關河夢斷何處』的關河。」他直覺說。
「對,關河夢斷……慢著!不對吧?」她攢起柳眉瞪他。
「哪裡不對?」
「你當初講的不是這一句。」她堅持。
「那是『關河冷落,殘照當樓』的關河?」
「不對。」沒那麼長。
「『關河古義』的關河?」
「也不是。」太短了。
「『倦客關河去住情』的關河?」
「是七個字沒錯,不過也不是這句。」為什麼他的名字有這麼多詞可以套用?真是不公平!日暖開始不滿了。
「反正這些『關河』全部都是同樣的關河。」他的劍眉也起了波瀾。
「好,那換我告訴你了,我的名字是『楚田晴下雁,江日暖游魚』的江日暖。」
「我知道你叫什麼名字。」關河莫名其妙地橫她一眼。
總有一天!總有一天我的反應會比你更快!日暖恨恨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