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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凌淑芬

  「一毛錢都沒少。」她自豪地炫耀。

  「什麼?我每個月匯那麼多錢給你,你一毛錢都沒花?」江金虎吹鬍子瞪眼睛。寶貝女兒竟然寧願過苦日子,也不肯花他的錢,真是令人心疼啊!

  「你送我這間套房就夠了,不要再匯錢給我了。我說過我要脫離人家的庇蔭,自立更生,你忘了嗎?」日暖半抱怨半撒嬌。

  「反正你安心回來,我會養你!」江金虎下最後通牒。

  「不要!」她二話不說把鐵門拉上,隔著欄杆對老爸說:「我下個禮拜會回家吃飯,幫我跟媽咪說一聲。」

  「你……你……真是!」江金虎氣得跳腳,偏偏又奈何心肝寶貝不得。

  日暖突然把門拉開,重重擁抱老爸一下,吸取屬於父親獨有的溫暖。然後在他能繼續反應之前,又閃回門裡面,對他扮鬼臉。

  「嘿嘿嘿,反正你快點回家啦!bye-bye。」

  為父的又愛又氣又好笑。

  下禮拜聯合老婆來施加壓力看看。有他老婆出馬,她非棄甲投降不可。

  江金虎歎了口氣離去。

  樓梯間,一抹長影緩緩走出來。

  關河若有所思地望著電梯。

  那位中年男人非常眼熟,他一時想不出來在何處見過,隱約記得是某一篇雜誌專訪。

  一個儼然事業有成的中年男人、一間高級小套房、一位年輕佳人,再加上他適才聽見的幾句關鍵台詞:「你送我這間套房就夠了」、「你安心回來,我會養你」……唉!花花世界對年輕女孩而言,終於是難以抵敵其誘惑啊!

  只是,看那人大金大銀的穿著打扮,講話又一副海派的調調,怎麼看都像一名角頭大哥,而且不是那種漂白過的「企業型」大哥,是傳統的街區流氓老大。她怎麼會去跟到一個這樣的男人?

  值得欣慰的是,聽她的說法似乎打算脫離金主,自立更生,這也算有骨氣了,起碼沒有一直錯下去。

  他上前按下門鈴。

  門幾乎立刻被拉開。

  「哎喲!你快回去啦!不要再勸……咦?是你?」她眨了眨水眸。

  「你在等其他客人嗎?」他沒有太多表情。

  他剛才沒有撞見她老爸吧?看他的表情似乎沒有,這表示他應該不會認出她老爸的身份。

  日暖鬆了一口氣。

  「沒有,倒是你,請問大哥有何貴幹?」

  他揚了揚手上的提袋。「我想,你的腳不方便,所以帶了點食物過來。」

  「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裡?」她很多疑喔。

  「昨天你上計程車的時候說了地址,我記住了。」

  「噢。」

  想想好像沒道理拒絕人家的好意,她側身讓他進來。

  小套房的佈置比他想像中素淨雅潔,然而也沒有人規定「金屋」就一定要長得金光閃閃。

  他細心地在牆上及茶几上瞧著,沒有任何露出蛛絲馬跡的照片,比如她和不同男人的合照之類的,但也因此而顯得可疑。

  女孩兒家獨居,理應掛幾張家人的照片出來一解思鄉之情吧?除非她「不方便」掛私人物品。

  「我去幫你倒杯果汁。」小套房首度有陌生男人造訪,她也覺得有些彆扭。

  ※  ※  ※

  他今天總算穿得比較休閒了,一件普通的白襯衫長褲,就是那副註冊商標的粗邊黑框眼鏡,怎麼看怎麼礙眼。

  「不用了,我自己來就好。」看她跛著一隻腳跳來跳去的,他也難過。

  日暖樂得坐回布墊子上。不知道他替她帶來什麼好料,鹵蹄膀?哇,好香,還有幾色小菜和一包白飯。

  「喂,順便拿幾個盤子出來,我把菜盛起來。」她揚聲提醒。

  「好。」廚房裡傳來應聲。

  不一會兒,果汁倒好,菜色布好,兩個人就著一張小茶几,吃起飯來。

  這種感覺實在很奇怪,她心頭犯嘀咕。他們倆談不上相熟,可是一起進食的氣氛又顯得萬分自然,好像兩人已如此相處過許多次。

  「我聽說你被辭退了。」關河突然說。

  「聽誰說的?」

  聽你和金主剛才的對話。

  「忘了。總之你若需要工作,我可以幫你介紹。」他不擅編造理由,乾脆含糊地帶過去。

  「不用了,雖然這年頭景氣不好,要找個工作卻也不難,反正我不挑事情做。」她想也不想就拒絕。

  他就是怕她太不挑,到最後乾脆回去「重操舊業」。

  「我朋友的公司最近在徵辦事員,待遇還不錯,員工福利也算過得去,我可以幫你引薦一下。」其實他也是這間公司的負責人之一,不過他在現職的公司裡有一些人情壓力,無法立刻走人,所以只好麻煩朋友先一個人撐起大局。

  「哪個朋友?就是前天誣賴我偷他皮夾的那一個?」

  他遲疑片刻,點點頭。

  「我才不要。」日暖給他一個大白眼。

  關河開始煩惱該如何說服她。

  其實他沒有那種「以全人類福祉為己志」的胸懷,她又莽莽撞撞的害他出盡了糗,可是他畢竟沒有實質上的損失;不像她,連續丟了兩份工作,又把腳踝給扭傷了。

  若不找一份工作還給她,他總覺得自己像欠了誰一屁股債似的。

  「你是台北人嗎?」

  「算是半個台北人吧!我在台北住很久了。」她聳聳肩。

  她老家在高雄,不過國小六年級的時候就全家搬到台北來。

  「一個年輕女人在台北獨自求生是很辛苦的,出外靠朋友更是天經地義的事,既然現在有個工作機會上門,總好過你一個人瞎子摸象,拿著求職廣告在街上四處跑。」

  「你少老土了,現在104人力銀行的網站多方便,誰還拿著報紙在街上找工作?」她噗哧笑出來。

  「我跟你說真的,你少跟我嘻皮笑臉。」關河臉一沉。

  他板起臉來的樣子真的滿嚇人的,她登時笑容一斂,乖乖低頭吃飯。

  不對,她幹嘛怕他?他又不是她的監護人。

  「反正我的工作我自己會找,不必麻煩您費心。」日暖沒好氣地咕噥。

  老實說,她才不想去他朋友公司工作呢!從認識他到現在,她已經丟了兩個工作,可見離他越近她越倒楣。

  「你先去談談看,如果不喜歡,頂多自己另外找工作。」他輕哄她。

  看他這副熱情勁兒——雖然臉上還是硬邦邦的一號表情——她反倒不好意思拒絕了。

  「好吧,那就等我腳傷好一點再說。」

  關河滿意地點點頭。

  飯吃完了,任務也達成了,他心裡輕鬆無比,禮貌地起身告辭。

  從此以後他們就可以各過各的生活,再也不相干。

  日暖送他到門邊,他停下腳步,開始考慮要不要好心勸告她一些事情。

  這位阿土兄還真是越看越怪異!一下子繃著臉,一下子笑吟吟,現在又窩在她門口磨磨蹭蹭,要走又不肯走的樣子。喂喂喂!他該不會被雷打到,突然對她一見鍾情,想來一番愛的告白吧?

  她火速閃回鐵門後,隨時打算他一說出奇怪的話,就立刻把門拉上,死也不開門。

  「你……」他頓了一頓,終於長歎一聲,「唉,女孩子家,還是潔身自愛一點比較好。」

  望著他感觸萬千的背影,日暖只覺得莫名其妙。

  她本來就很潔身自愛啊,他沒事突然跟她指這句話做什麼?真是怪胎一枚。

  對了,認識他到現在,吃過一頓飯,聊過一頓天,他好像從來沒有自我介紹過。

  阿土兄到底叫什麼名字啊?

  ※  ※  ※

  最後她終究找到工作了,然而並非在他友人的公司裡,而是在同一棟大樓的一樓小咖啡屋。

  對面另一棟大樓的十五樓裡,關河正站在辦公室裡往下望。他們公司在新竹科學園區有分部,但是他的辦公室位於台北總公司。

  當然,從這個距離絕對聞不到對面大廳的咖啡香。

  瞄瞄腕表,早上十點半。

  好,他只是要下去確定一下,她真的把自己安頓得很好,從此之後就不會再管她了。關河告訴自己。

  「主任,您的隱形眼鏡配好了?」行經辦公室門口,秘書發現。

  「對,我的眼科醫師終於度完假回來,謝天謝地。」他下意識摸摸筆直的鼻樑。

  「一般人自己到眼鏡行重配就行了,誰教您的眼睛比較敏感,只好多等個幾天。」秘書含笑。

  「我下樓買杯咖啡,馬上回來。」他還了一個短暫的微笑。

  下樓過馬路,一進門他就聞到熟悉的蛋糕甜氣及咖啡氣息。

  這棟商業大樓位於敦化北路上,樓高二十三層,外形氣派尊華。一樓佔地寬敞,大廳完全挑高,更顯得氣派輝煌。地下室有個會議廳及幾間餐廳,小咖啡屋便位於通往地下室的吞吐口,屬於室內露天型態。

  幾張雅致的小桌子沿著玻璃帷幕擺放,讓客人可以欣賞台北城的街景,中間隔著一條走道,收銀台和蛋糕櫃則擺在走道內側,幽幽甜香薰暖了這個小角落。

  現在是上班時間,只有四張桌位坐了人。

  真不知她怎會如此厲害,明明是到十七樓去應徵,最後卻降落到大廳當跑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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