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哥!你的電話!」門外,可可的大叫穿透過來。「是一個叫『什麼什麼詹寧』打來的。」
瑤光聽了,陡然一震,臉色變得很古怪。
「知道了,我在書房裡接。」他遺憾的鬆開她。「詹寧是一位日本來的大廠商,我得應付他一下。我們改天再討論償債的問題。」
他轉身正要走回書桌前,瑤光忽然緊緊扣住他的手臂,他不解的回過頭。
「下個月四號,你要宴請的人物,也包括這位詹寧先生嗎?」她的容光有點蒼白。
「當然,有什麼不對嗎?」他細細審視著她。
詹寧。
邁斯·詹寧。
蕭蕭的風聲穿過心田。颯——颯——風中哭號著一個尖銳的名字,鄭買嗣……
颯——颯——
「可以答應我一個要求嗎?」她深呼吸一下。
「請說。」
「如果你真要在家裡舉辦,就讓我參加——以賓客的身份。」
德睿鷹眼微瞇,試著從她臉上找出一些端倪。有問題!
半晌,他終於執起她的手,在指尖印下一吻。
「你的光臨,將是我的榮幸。」
瑤光心頭一頭,用力抽回手,走出書房外。
☆ ☆ ☆
瑤光……瑤光……
皇后娘娘,您又跑回來了。皇上呢?
在游上林,辦春日宴。
您怎地沒跟去?
我去了,又托病跑回來,好悶。
娘娘,您這一托病,皇上又要白操心了。說不準,一會兒便擺駕回宮來。
別叫我娘娘,我不想當什麼皇后娘娘了,真的好悶……
呵,真讓您回來,您包準又惦著皇上,天天只想著回去。
現在成了皇后,規矩反而更多……我寧可像以前那樣,日日瞧得見他,行動卻更自由。
娘娘,事無樣樣好,總是有得有失啊。您的「得」,多少人求都求不到。
我不在乎虛名頭銜,只要他真心待我,那就夠了。倒是你,瑤光,我想念你……
您不也一樣天天看得到我?
那不一樣了,瑤光,不一樣了……
不一樣了。
瑤光張開眼,從床榻上坐直了身子。夜色朦朧。窗外,一、兩顆稀疏的星閃著,正是漏斷人初靜的時刻。
月色清淡朦朧,涼涼的透進室內,篩落在地上,奇異地連她的頰也有幾許淡涼。
她輕輕往臉上一觸,冰冰的水珠子凝結在指尖端——是清淚。
啊!久違了,淚。
她把臉頰埋進手心裡,起碼有五年不曾從夢中醒來是帶著淚的。今夜的夢境,又是被什麼觸動了呢?
「瑤光,你睡沉了嗎?」門上響起指節的輕叩聲。
她迅速抹抹臉。「還沒,有事嗎?」
門外的人頓了一下,聲音是熬夜過後的疲憊。「櫃子裡的咖啡喝完了,你說買了新的,我找不到。」
她現在這樣一臉水糊,不想走出房間去,只好說:「給我幾分鐘,我一會兒泡好就送過去給你。」
門外的人又停了更久,然後開口,「你的聲音不太對,你沒事吧?」
「沒事……」她沒來得及說,他就自動推開門走進來。
她彎起腿,把半張臉藏在曲高的膝蓋裡。
高大的黑影輕巧的穿過半個房間,撩開床前的紗帳,床沿陷了下去。
「你哭了。」驚奇的問聲之後,德睿溫熱的探採過來。
瑤光藏不住臉上的暖濕,把臉頰撇開。
「你怎地這樣不懂得尊重人?」話中雖然是抱怨的,語氣比平時低柔了一些。
床沿的暖氣整團移到床上來,現在,他和她並肩躺在被褥上了。對她,不能事事講求尊重,不然就沒戲唱了。
他側著身,一隻手臂支著腦袋。
「做惡夢,還是想家?」
黑夜讓一切都顯得平和,即使是平日裡明爭暗鬥的兩個人,也猶如成為參加過同一場戰役的袍澤,可以枕在草地上,同望著整片燦爛的夜空,聊些心情往事。
「做了夢,不過是好夢。」既然趕不走他,她索性躺平在床上,望著頭頂的紗帳發呆。
他的體熱挨著她,若在平時,那是威脅性很強的事。今天晚上,那份熱卻猶如窗口的月光,或頭頂上的紗帳,暖暖的罩著她。
「夢見什麼?」他低沉的聲音有催眠人心的效果。
她不答,沉默了很久之後,忽然問:「你相信永恆的生命嗎?」
「那要看是以什麼方式形成的『永恆』。」他也翻正躺平,陪她一起盯著頂上的紗帳。「像愛因斯坦,貝多芬,雨果,達文西,老子,達摩……這些人的生命雖然結束了,他們留給後世的精粹卻是深遠的,在我眼中,他們已經獲得了永恆的生命。」
「你相信凡人也能得到永恆的生命嗎?透過一次又一次的生命轉替,如我白天說的那樣?」
「你是說,類似佛教徒口中的『輪迴轉世』?我們基督徒不講輪迴呢!」他低笑起來,「我們相信末日來臨將有一個大審判,受審之後,善者可以進入神的殿堂,那就是永生了。」
「所以,我今天說的故事……你不相信那是真的?」她試探。
「你自己都說了,那只是一個鄉野奇談。」他側過身子面對她,撩起一綹青絲在指間流轉。
黑暗中,再度沉默了許久。
她忽然盤起雙腿坐了起來,定定注視他。
「如果我說,那是真實的呢?」她的眼在黑暗裡炯炯燦亮。「如果這個世界上,真的有某種方法能讓人類累積前世的記憶,一世又一世的活下去,形體雖然每隔七、八十年會換一具,靈魂卻恆遠是古老的那一個;普通人的『一輩子』對他們而言,只是生命中的一個『階段』,他們的『一輩子』則截止於地球毀滅的那天。你相信有這樣形式的永生嗎?」
他也盤腿坐了起來,膝蓋抵著她的膝蓋,氣息混著她的氣息。觀察她良久,沒有回答。
「嗯?」她輕聲催促。
「我的理性告訴我,答案是否定的。」他淺笑,白牙在黑夜中一閃。「我的感性卻告訴我,無論你說什麼,我都應該點頭同意。你說,我該聽誰的好?」
「我不知道。」她避開他專注的眼眸。
「那你幫我聽聽看。」他扣住她的後腦,徐徐的按到自己心口上。
怦,怦,怦——心跳聲穩定而平緩。
怦,怦,怦——
她右耳緊貼在他的胸前,聽覺系統中只有他的心跳聲。怦,怦,怦——
心跳聲和著空氣的震動,奏成一首慢板的旋律。
所有煩雜的聲息都退出她的神魂外,沒有人聲,沒有車聲,沒有雨聲,連那纏旋已久、蕭蕭狂呼的風號,也在千里之外……
「聽出來了嗎?」他的聲音暗沉低啞,嘴唇輕觸她的另一隻耳朵。
怦怦,怦怦,怦怦——
他聞起來有香皂的淡爽,皮革的雅致,和一種獨一無二的氣息,與他的心跳聲一樣,標記出「方德睿」的存在感。
「它在說……」合上眼,嗅著他的味道,她昏昏然有點想睡。
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
「說……」
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
良久無語。
他撥開掩住她容顏的發,只看見一張沉睡的素顏。清艷的臉龐枕著他胸口,顯出難得的脆弱憐人、毫無防備。
從以往便一直貪她形貌上的美,他從不否認這一點。然而,此時此刻,此情此景,看著她不勝柔弱的嬌態,一種意緒,癢癢的,徐徐的,從頸項穿過胸口,直直透進心底,附著那陣篤定的跳聲,怦,怦,怦……
以前是貪她的美,以後呢?
他歎了口氣,為什麼偏生對一個外表柔情似水,骨子裡卻如此執拗的女人動心?
他隨即又輕輕一笑,低頭在微啟的紅唇間印下一吻。
「我真是自找苦吃。」
第四章
十一月的紐約,其實已相當冷沁。日頭往西沉下之後,彷彿也帶走了最後一絲人氣。夜晚的紐約沉在醉生夢死裡,除此之外,便是見不得天光的黑巷。
瑤光漠然的打量著屋內的一切。
她很習慣這樣了——站在一段距離之外,冷眼看著旁人上演他們的恩怨與情仇。因為除了這種方式,她不知道生命還可以有其他的視野。
僅僅是一扇玻璃門之隔,室外只有冷寒寒的風,和孤寂的星影;室內卻盛滿笙歌舞榭的歡聲,繽紛的笑語。
許是隔了一層玻璃的緣故,連那歡聲笑語也顯得薄弱而易碎。空氣中,華艷的圓舞曲芽過落地玻璃,散幾朵音符給陽台上的孤影。她和室內的歌舞昇平,只隔著寥寥數公尺的距離,中間的疏離感,卻像是隔了千萬里。
腦中幽幽揚起曾聽見過的一首歌曲,或許是心意貼近吧!當時只聽了一次,就這麼把它記下了。
告別白晝的灰,夜色輕輕包圍,這世界正如你想要的那麼黑;霓虹裡人影如鬼魅,這城市隱約有種墮落的美。
如果誰看來頹廢,他只是累,要是誰跌碎了酒杯,別理會。
她背靠著石護欄,身後是萬丈紅塵,也是萬丈深淵,一不小心栽下去,就什麼也沒有了。
樓一高,蕭蕭的風聲就顯得淒厲。颯……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