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給我……」顫抖的手掌奪過她手中的綠葉,一把塞進嘴裡。然而,失控的上下排牙齒徒留下酸澀的麻痺感,無論如何也嚼它不爛。
控訴的利光投向她的粉頰。
「瞪我做什麼?」曾素問啐了一口。既然解藥已經賜給了他,他自個兒吞嚥不下去,她也愛莫能助呀!
他是少數幾個中了酒葫蘆還能維持一刻鐘清醒的狠角色,可見這位夜行人的內力起碼排得進江湖前十大高手。
酒葫蘆的性質只會讓受毒者醉暈過去,並不會造成實質上的傷害,但練武之人一定會直覺地運功與它的藥性相抗,如此一來反而增加了自身的痛苦。倘若他傚法侍從和奴婢們的效應,乖乖睡一場大頭覺,明早醒來甚至不會有宿醉的徵候。
「唔……」仲修努力攫緊飄浮的神智。「解……藥……」
夜行人的意志力委實太驚人,看樣子他不會輕易屈從的。瞧他似乎很難受的模樣,她能見死不救嗎?曾素問遲疑了一下。
阿彌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乾脆就幫他一次。
她順手再摘下一片葫蘆形狀的葉片,放進嘴裡嚼爛了,蹲在仲修身前,粉頰緩緩漾出清晰的紅彩。
「我好心想救你,可別誤會人家故意佔便宜。」姑娘她還是個規規矩矩的黃花大閨女,現今迫於情勢,不得不利用非常手段解救苦難同胞,願上蒼和師父諒解她的苦衷。
「廢……話……」他脹紅的臉孔已經分不清是出於醉意或者怒氣。
纖嫩的食揩摳出他口中的葉片,素問躊躇著、沉吟著,彆扭的情緒擰絞著她的芳心。半晌,她猛然點頭,下定決心,低頭封上他的嘴唇。仲修在昏茫中怔住了思緒。
不由得他多想,清新的青草汁液已然送進他口中。沉重的腦袋突地變輕了幾分,他立刻順著草液的潤滑效用,將整口嚼碎的葉泥吞嚥進腹裡。
解藥的效果強烈得超乎他想像。眼前望出去的模糊景物有如早晨凝聚的薄霧,迅速被初升的朝陽蒸化了,萬物剎那間變得清晰無比。
這麼快?他再度感到驚愕。究竟是何等劇毒能夠在一眨眼間將受害者迷倒,並在第二個瞬息間拉回他的神魂?
「是什麼……」他的舌頭仍然腫腫的。
「酒葫蘆。」她盡責地解說:「這是我師父栽種成功的異種花卉,每日固定在深夜丑時開花,一個時辰後日然凋謝。酒葫蘆必須經由上好的女兒紅澆灌才能培育成材,因此花香裡蓄含了中人欲醉的藥性。在中醫典志裡屬於催人入眠的藥材,並不算毒花,你儘管放心吧!」
「還是……沒力氣……」他的四肢仍然軟趴趴的,提不起勁來。
「活該,誰教你剛才運功與它的藥性相抗,酒氣已經順著你的經脈侵入週身大穴。」她舌尖輕吐,扮了個鬼臉。「閣下不妨躺在這座露天花園裡休息一會兒,欣賞牛郎與織女相會。幸運的話,半個時辰後就能起身了。我先回房睡覺去也,咱們後會有期。」
她翻身從他體側跳起來,一骨碌鑽進寧和宮內殿。今晚算是仁至義盡了。
「曾……曾姑娘……」他微弱的叫聲完全被牆外的蟲鳴聲吃掉。
她就這樣離開了?真是不講義氣。
曾丫頭平白與一位陌生人歷險了大半夜,竟然不詢問他的身份和來意。而瞧她的模樣,又不像已經認出他的長相,她也未免太特立獨行了吧!
無論如何,曾素問姑娘的推斷最好正確,否則明兒一早讓寧和宮的侍衛發現他們至高無上的皇上委頓在泥土地裡,他唯有出家──抑或將寧和宮的僕從們全部殺光光──才能遮羞。截至目前為止,他們已經共患難過一夜,卻仍然尚未「正式」結識對方,老天爺著實擺了他們倆一個烏龍。
或許那丫頭說中了一點──上天自有他的旨意,命運會引領他們倆迎向不可違的路徑。
第二章
仍然是星芒輝閃的清夜。
一抹纖靈的倩影照例穿梭於入夜的大內禁宮,熟悉的步伐渾似踏進自家後院似的。她偶爾回眸輕眺,眼神蘊吐著豐沛而伶俐的好奇心,玄黑的動裝勾勒出凹凸韻致的嬌軀。
經過前兩夜的暗訪,曾素問已經摸熟了方圓五百里的地形。呃……或許「五百里」的衡量詞稍嫌誇張了點,然而看進她眼中,這片產業也幾乎適合以「一望無際」來形容。
她終於弄明白為何自己的住處裡缺少膳房──因為她落腳的地方僅是這座超大宅院的小部分,而司廚的房舍位於另一處集中點。
倘若將這座神秘宅院比喻為放大了十倍的四合院,那麼當中的房舍便相當於豪華廂房,昨天夜裡她興匆匆地清算著「廂房」的總間數,當十隻手指扳完兩輪,而未點名完畢的「廂房」數目仍然多過雙手雙腳的指頭時,素間就放棄與自己的腦袋過不去。
至此她更加肯定一點,自己包準已經脫離長安城了。因為就她所知,長安城內除了錦繡唯美的野雁閣之外,不可能再有第二座迷宮產業。
她暗忖著大前天夜裡出現的神秘客,會不會也落腳在其中一處廂房。
有可能。夜行人八成與她一樣,每天的生活行動受到嚴密的監控,自從那夜兩人萍水相逢之後,他遲遲沒有第二度與她聯繫。
無所謂,山不來就我,我來就山,反正她的時間充裕得很,主動摸上他的牢房大門也是相同的道理。誰教她天性中的好奇因子比常人高出那麼小小一倍,未探索完這處神秘產業前,不妨繼續勾留上十天半個月,查探清楚敵情再做打算。砰!滯悶的撞擊聲從她右側的屋宇內響出來,聽起來極像軟物和硬件交互碰撞的重音。
素問矮身一跳,有如飛迅的黑色閃電,輕巧地落在屋宇的前廊。東首廂房耀映出掩抑的燭光,窗紙上反照此男子頎長的上半身剪影。
她粉紅色的舌尖將薄宣紙濡濕一個小洞,湊近了眼珠子。
神秘客俊美無儔的側面霎時投射進她的眼簾。
房室的正中央懸掛著一片頭顱大的烏鐵,打造成六角形的龜殼狀,中心點打穿了一個半寸長寬的小洞。神秘客揮舞著精妙的掌法,一招一式襲向六角烏鐵。
難得的是,懸空的厚鐵片承受了他的掌力,居然晃也不晃一下,無波無濤地停在靜止狀態,可見神秘客掌法中的陰柔內勁已經練到收發自如的境界。
他深深吐納了一會兒,收掌凝身,斜身背對著大門的方向,俊挺的鼻樑有若銳劍削刻而成,精芒迸射的黑眼直勾勾傳達出專注的氣息。
「啊!」素問忍不住驚呼。
仲修!野雁閣的主人!
也就是大前夜有幸獲得她免費奉贈香吻的男人。
大前天夜裡,她雖然察覺對方的容貌觸動了記憶,卻一時想不起來究竟在何處見過他,直到此刻透過窗紙竊窺神秘客,情景與她躲在野雁閣的屏風後頭偷瞧一模一樣,即便是他斜背著她的姿勢也和當時別無兩樣,才終於將神秘客的真正身份與記憶聯結起來。
原來他便是下令將自己軟禁起來的惡棍,虧她還滿心期待著與這個少見的大帥哥重會呢!早知如此,那天夜裡就任憑他頹軟在庭院裡,被霜露凍結。
「誰?」仲修精密的聽力抓住了她微弱的驚呼聲。
他單掌揮出,無形無質的氣流猛然襲向屋外的小毛賊。素問前一刻仍然沉浸在自我的訝異中,下一瞬間驀地覷見眼前的六格宣紙硬生生震破成碎片,只覺得周圍十尺內彷彿形成刮得人皮膚生疼的旋風。仲修強勁的內力封住了她的呼吸,甚至撞翻她栽跟頭。素問連哼出一聲「手下留情」也來不及。
「哎──」淒慘的痛叫聲僅僅哀呼到一半。她在半空中清楚瞧見自己呈拋物線橫越十來尺的庭園,圓弧線越畫越低,越畫越低──終於抵達落地點。
嘩啦!剩餘的「喲」字終結成咕嚕咕嚕的吞水聲。
「救……救人哪!」她狼狽地鑽出牆角的小水池。
「是你?」仲修隨即躍出內室,被偷窺小毛賊的身份嚇了一跳。「今晚你是如何溜出來的?」
寧和宮的酒葫蘆明明被侍從們摘除得清潔乾淨,曾丫頭的本事忒也太高桿了!
「果然是你幹的好事。」她的嬌軀尚未完全脫離水池,氣沖沖的喝罵已經搶在前頭飆出口。「你可知道為了讓酒葫蘆在十四天內發育為成株,我耗費了多少時光研究使植物促生的花肥?結果這項足以驚天地、泣鬼神的試驗完成了,你卻差人在一夜之間將它們毀得連胡根也不留。大爺,你究竟尊不尊重崇高的園藝精神哪?」
連珠炮的指責完畢,她也已抵達敵人的正前方,試圖以低人一顆腦袋的高度睥睨他。
「你究竟如何溜出來的?」仲修完全忽略她的撻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