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渾沌虛軟地撐直了臥軀,悚然瞟見第二項事實──小石洞內失卻仲修的蹤影。
「仲修大哥……」她顫巍巍地叫喚。他拋下自己,自個兒溜了?
不會的,仲修大哥不會臨危丟下她,他曾經金口許下然諾,必定從事初陪伴她到最終。
鏘鏘鏘!盤旋的山風灌進石洞內,夾雜著短兵相接的殺伐聲。素問扶著石壁,嬌弱無力地捱向洞口。
嘩!她險些一跤跌下十來丈陡崖。
原來小石洞的地形如此險峻!狂跳的芳心幾乎迸出喉頭。
一片光禿禿的刀削山壁從她腳下垂直割到地面。
總壇的後山有一處直峭的絕崖,橫切面的部分幾乎寸草不生,平時她鮮少攀登這處峭壁,試煉自己的輕功火候,畢竟一個疏忽,小命便會栽在絕崖下。由於某次地動而造成巖壁龜裂,因此在半山腰的高度顯現一道兩尺來寬的裂縫。巖縫內,十來尺的曲徑導向一處五尺見方的石窟,正是她此刻藏身的洞穴。若非仲修仗著一身硬功夫,旁人恐怕還上不來這座石洞。
峭壁的起點,十幾道竄動的黑影正圍攻一名飄逸絕倫的白衫男子。
仲修!她一愣。莫非那傢伙吃得太撐了,沒事潛回總壇裡撩撥「她的」徒子徒孫?
唉!他也太不給面子了,好歹她仍未卸下黑炎教教主的新身份,他怎好當面為難她的同門呢?
她下望著他們的打鬥,白衣客的武功明顯高過圍剿的蝦兵蟹將,但有鑒於黑炎教教眾渾身沾滿了毒粉,他只能採用小圓石做為暗器,一一點倒對方。
遠遠地,一道青藍色的身影快速奔馳過來,準備加入捉人的行列。
大法王親自出手了!
殛心摧骨草!
仲修不再戀棧,回頭攀上直削的山崖。
「仲修大哥,趕快離開……」她微弱的呼叫完全被疾風吹散。
太危險了!仲修的雙手雙腳全都攀附在巖壁上,試圖穩住身形,宛如活生生的標靶,哪裡騰得出空隙來防衛自己?「你快回洞裡,別出來吹風。」他竟然只顧著叮囑她,渾不把自身的險境當成一回事。
兩把金錢鏢激射向他的雙腿。
「小心!」素問掩面看不得。
仲修斜裡一側,雖然避過敵人的暗器,身形卻猛然下墜好幾尺。
「去他的!」他喃喃咒罵,施展出「盤天梯」的獨門絕技,腳下輕輕一借力,立時飄飄然朝峭壁上方升高了十來尺。
「仲修大哥,你先下去找個地方躲起來,別急著上來……咳咳咳……」突如其來的劇嗽倏地讓她咳彎了腰。
「我叫你回到洞裡,你聽見沒有?」他沉著嗓門大吼。
「我叫你回到地面,你聽見沒有……」她已經失去喊話的體力。
驀地,咻咻的長音劃破冷冽的山風,直直衝向仲修的背脊。
倘若他揮手擋開暗器,其勢非得墜下絕壁底端不可;若不理睬它,依照暗器的速度來看,中了暗器又肯定斃命。
他抬頭迎上素問驚駭憂懼的視線,驀地被惹毛了。堂堂天子居然附在貴州的山壁上當靶心,這幫毛賊也太不給面子了吧?
他奶奶個熊!老子賭了!
一股內勁貫注在足底的湧泉穴,他猛然往上彈跳。
暗器破空的呼嘯聲緊追著他的下側。
人與暗器的距離漸漸拉近,兩丈、一丈、五尺……
人與巖縫的位差也逐漸縮短間隔,兩丈、一丈、五尺……
白花花的陽光刺進素問瞳仁中,她刺痛地合上明眸,再度感受到體內的酸澀滋味。阿彌陀佛,菩薩保佑──薄絲布料拂過她的臉頰,揚起颯然的輕響。
「早安。」耳畔爽朗的問候促她睜開眼睫。
他沒事!
怎麼可能?
她驚懼地撲進他懷裡,慌亂地摸索著一絲絲的血跡、傷口或斷骨殘肢──都沒有!
他會變戲法?
「我跑得比那根喪門釘更迅捷。」仲修好心地提供她正確解答。
「你……你……」重實的血肉之軀居然快過一根輕巧的喪門釘。
她氣惱得想砍他一斧頭,又如釋重負得險些放聲號哭,種種情緒衝擊著她的腦袋,話到嘴邊,卻換成一句──「你幹嘛趁著我放鬆警戒,下崖去欺負我的徒子徒孫?」
「我潛回總壇取藥材,因為──」「以前他們雖然輩份比我高,可我現在是他們的新教主耶!」她淚汪汪地吼他。
「你昏睡的當兒,我翻閱過令師的札記,其中寫道──」「而且你還偷看我師父的手札,真可惡!師父的遺筆連我這個徒兒都尚未過目。」
「何古研究了十二年,臨終前勉強找出一味可以抑制殛心摧骨草的藥物──」「活該你被大法王的毒釘打中,到時候看我同不同情你!」「雖然金絲何首烏無法解去殛心摧骨草的毒性,但它可以減卻毒性發作的機率和痛苦──」兩人又展開各說各話的老招數!
「你……你……笨蛋!」淚水汪汪地威脅著氾濫。「幹嘛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一旦發覺守衛隨後砍殺上來,就應該先覓一處安全的地方藏身,入夜再摸黑回來。」
仲修聳了聳肩。「我答應過,不會留下你一個。」
「時機不同呀!底下有十來個身負劇毒的好手圍殺你,我瞭解情勢險惡,又不會責怪你。」素問拚命想把珠淚頂回眼眶裡。
「不!」他平靜地搖了搖頭,依然重複著堅定的承諾:「我答應過,等你睜開眼睛時,我會在你身邊。」
「你──」天哪!她最憎恨流眼淚了,每回她的雙眼開始流淚,鼻子馬上變成紅通通的,還會流鼻涕,樣子醜死了,偏偏他最近老愛做出一些該死的、令人感動的小把戲惹她哭。
素問緊捂著自己濕濡的臉蛋。
「噓……別哭。」一根食指頂高她的下顎,順勢接住下滑的水珠。「底下的三腳貓空自練就一身功夫,輕功卻差了區區在下好幾截,他們上不來的。」
「當然不會有人上來,誰敢像你一樣傻呼呼地釘在巖壁上欣賞風……」
她的氣息驀然消失在他的唇內。
素問再也無話可說,亦無法可說。
這是一個以性命相許的承諾。因此,借由此一然誓,兩人的命運已串聯起來。
共患難,共喜樂,也共赴天上人間。
兩人交纏的唇舌,都品嚐到她鹹鹹的珠淚。鹹中帶澀,澀中帶甜,末了,唯剩無止盡的甘甜……
「我好擔心。」仲修驀然按低她的螓首,緊緊貼近糾結的心坎。
「擔心什麼?」她呢喃,頰下泌出來的熟悉體味鎮定了芳心浮跳的頻率。
「擔心我回返之後,你……」他沒有說完。
原來,自信的表象下,他也懷著一顆惶躁不安的心。
她踮腳,主動迎上蒼白的唇瓣。
夠了!只要兩人能擁有這短暫的相知相惜,未來能否怯毒、可否存活,都在其次了。
第七章
北斗七星緩步爬升至中天的位置,一如它千百年來的模樣,亙古不變的宿命。
石洞內,激切交心的情緒隨著驟來的山氳而降溫。素問蜷伏在仲修的懷裡,靜聆著他平穩的心跳。
良久。
素問突然天外飛來一個問題。「你猜朝雲和守靜兩位姊姊會不會也專門生產男嬰?」
「啊?」他以為自己聽錯了。
此時此刻,她的思緒怎會調轉回十二個時辰前的催眠故事呢?有點殺風景!
「你的故事呀!」她仰高淚痕猶存的小臉。「還記得那個小男孩劇碼吧?故事中的女人好像盡顧著玩『弄璋之喜』的把戲,你猜那兩位嫂嫂、弟妹會不會也專生小公子?」
噢!原來她把故事和現實結合起來了。但,兩人靜默相對大半個黑夜,好歹她開口也該先說點溫柔的情話嘛!即使要談正事,重點也應該放在何古的遺稿和發現才對。「不曉得。」而且他對女人生小孩的閒事也興趣缺缺,目前為止,最讓他關切的目標是何古的救命法子。「我有沒有提過尊師遺留下來的手札內容?」
「我很擅長取娃娃的名字呢!倘若合適的話,我可以替她們的小寶寶命名。」
眼看兩人又將重蹈自說自話的命運。
「曾、素、問!」仲修低沉的嗓門警告她:大爺現下沒工夫陪你玩。「來,先服下金絲何首烏,這可是我拚了性命替你偷來的。」
有時他實在懷疑她的頭腦構造有問題。明明眼前顯擺著迫切的危機,她的腦袋瓜子依然有法子天馬行空地兜到另一處不相干的思緒,反倒是他比中毒者本人更焦切於她的復原機率。
她接收到他口氣不善的暗示,立刻乖乖張嘴吞下澀得一塌糊塗的藥草。「好啦!我吃下去了。剛才好像聽你提起過,師父的手札拿過來我看看。」
總算!
仲修無話地歎長氣,將札記翻至最末了的頁數。
後期部分,何古的健康明顯已處於極為虛弱的狀態,因此記錄的文藻減化為斷斷續續的備忘志,不再是完整的篇章。
素問接過遺稿,倏地,她的焦點停駐在某一段雜句,再也移不開──「殛心摧骨草,天下至陰至損的毒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