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雲記得自己在平陽城裡並沒有熟識的朋友,而且對方叫喚的還是她婚後的稱謂。
雖然她嫁給宋定天是人盡皆知的事情,但江湖上仍然習慣以「柳姑娘」的名號來叫喚她。自從天哥去世後,更是罕少聽聞別人喚她「宋夫人」或「宋大嫂」。莫非對方是天哥的舊識?
她偏頭打量店家的形貌,猛不期然勾起四年前的記憶。
「啊!曾老,是你。」她歡欣的叫出來。
「嫂子,原來您還記得小的。難得在平陽城裡遇上您大駕光臨,您可得留在小店裡,讓小的好好招待您。」曾老頭鞠躬哈腰的,依然不改從前對她的尊重。
宋定天在世時,曾老頭曾經在他的手底下當過差。
論年紀和資歷,曾老頭其實比頂頭上司癡長了二十來年,然而他對宋總捕頭的辦事手段卻打從心眼裡佩服,甘心屈居在後生小輩的官銜底下。
宋定天意外遇刺之後,他感歎這世上再也找不到別一個真正為民著想的好捕頭,乾脆辭了六扇門的職務,避居到天高皇帝遠的市集裡做個小營生。
「你怎麼會落戶平陽城呢?」她隱約記得,曾老的老家似乎是揚州。
「老家裡也沒多少親人,所以小老兒獨自前來平陽弄個小生意做做。」曾老頭非常熱心。「嫂子,人想吃什麼儘管說,老頭子包管弄出來讓您嘗鮮。」
「多謝你,我隨便吃吃就行了。」朝雲感激不盡。離開塵世好一陣子,她都快忘記被人歡迎的感覺是何等滋味了。
曾老頭連忙端出客棧內現成的幾樣小菜。鹵白菜、嫩腐燉牛肚、粉蒸腸……饞蟲全部時含在她的舌根下蠢蠢欲動。
「嫂子,最近外頭時局不定,像您這樣花朵兒一般的婦道人家最容易招惹歹人的覬覦,平常時候千萬不要經常出來走動。」曾老頭偷偷打量幾眼她的形貌,越看越難過。宋大嫂向來注重外貌的修飾,今兒個瞧上去既邋遢又風塵僕僕,顯然日子過得並不如意。「……嫂子,如果您不嫌棄的話,索性留在平陽城裡,讓小老兒來詞候您。」
朝雲差點嗆倒。
「不用了,我一個人過得很好。」起碼還沒淪落到必須仰賴亡夫部屬的鼻息過活。
她順著曾老頭的眼光,低頭端詳自己捧著雞腿猛啃的狼狽相,看起來真的有點淒慘,顯然她這副活似餓死鬼投胎的饞相帶給曾老頭錯誤的印象。
「曾老,其實我的生活過得很安逸服,並非如你想像的那麼惡劣。」除了認識聞人獨傲的這一段時間之外。
奇怪!她怎麼又讓他的形影溜進自己腦海?
「那就好。」曾老看起來似乎有點懷疑。「總之您如果有任何需要,千萬記得捎個訊兒給我,小的保證幫您辦得妥妥帖帖。」
「我知道。」她感激的微笑。「倒是你,曾老,你的日子過得還算平順吧!」
「我……」他的口吻忽然轉為遲疑不安。
「怎麼了?」她停下吞嚥的動作。
「這個……有些事情……」曾老頭吞吞吐吐的。「原本我想等到日後有了結果再告知您,沒想到今天偶然在平陽城碰面,這個……」
「人有話直說無妨。」看在天哥的份上,如果他的舊部屬遇到任何疑難雜症,她決計不會袖手旁觀。
「您也知道宋捕頭過身之前,恰好……呃……」他一會兒搓搓手,一會兒摸摸頭,似乎面臨某種天大的難題。
「你打算告訴我的事情和天哥有關?」她水盈盈的眼眸霎時蒙上警覺的精光。
兩年前的某個冬夜,她丈夫受到十七個夜行人包夾圍攻,力戰到最後一口氣,雖然收拾了其中的十一尾小賊,自己的貴命也葬送在其他人手中。時到今日,那群神秘殺手的身份仍然掛著天大的問號。
「我——」他的眉頭足足皺結了一盞茶的工夫。「算了,我現在也搜集不到確切的證據,還是等我再明查暗訪一些時日,有了百分之百的把握再談。」
他居然又不肯說了。莫名其妙!
朝雲明白曾老頭的執拗個性,只要他打定了主意把事情放在心裡,即使天哥在世也奈何他不得,更甭提旁人了。
「曾老,看來你在衙門的差使雖然擱了下來,辦案興致倒還挺旺盛的。」她挑個不著邊際的話題開口。
「老了,沒用了。」曾老頭頗為感歎。「四年前新皇登基,大力拔擢年輕有幹勁的文武將軍,著實掃除了不少先皇遺留下來的陳腐弊端,外面的大千世界已經變成年輕人的天下,咱們這些老江湖也該退隱下來享享清福了。再說,小老頭本來就是個庸庸碌碌之輩,才會苦拼了三十年,退差之時仍然是個小捕快。」
兩人說話間,門口驀然響起一聲悶雷——
「糟老頭!」
破落的門板被兩隻大腳丫踢飛了出去,連接門框的榫頭喀喇作響,碎成無法修補的碎片。
好蠻橫的客人!朝雲迅速站起身,卻被曾老頭按回去。
交給我即可!他的眼神向她暗示著。
「劉大爺,您老今兒個好興致,到小店來光顧!」曾老頭趕忙迎了上去,極盡鞠躬哈腰之能事。
兩上滿臉刀疤的莽夫橫行進入店門口。「你的破店裡有什麼香的辣的,全給大爺端上來!」
「馬上就來,馬上就來!」曾老頭忙不迭退進廚房裡,張羅幾色下酒菜。
朝雲的坐姿背對著惡客,無法偷睨他們的外形,但從粗魯不文的叫嚷聲也猜想得到,來人想必在這塊小地盤上雄霸一方,屬於地頭蛇之流。
「順便替咱們哥兒倆到對街『迎花閣』叫幾個小妞過來陪酒,賬目先掛在你的號子上。」第二道喳呼的洪亮嗓門可讓朝雲香頸後面的寒毛全束成旗桿啦。
是她聽錯了,抑或惡客之一確實是方千鶴?
「是,小的馬上去。」曾老頭招呼完客人,悄然地挨到她身畔咬耳朵。「嫂子,那個劉真是平陽一帶的地頭蛇,專門向小商號們收取保護費為生,身手還算矯捷,他身旁的客人我不認識……」
「我認識。」她提心吊膽地嘀咕回去。「那傢伙已經追了我兩天,還有其他六個同夥不知道躲在哪兒呢!」
恐怕她者是人家的目標!危險哪!
「非到必要時候,您千萬別引起他們的注意力。」屆時倘若雙方動起手來,他拼了老命也要保護宋家嫂子周全。
砰!不耐煩的拳頭捶上桌面。
「曾老頭,咱們老大哥明明吩咐你出去找姑娘回來,你還給我窮蘑菇些什麼?」劉真的嗓門和他本人一樣粗魯。
「小的馬上就去。大爺慢用,今兒個您的酒賬、花帳全算在小老兒帳上,就當小的對您老人家的一番心意。」曾老頭哈著腰出門,離開之前不忘投給朝雲警告的瞟視。
「算你識相!」劉真咕嚕灌下一口薄酒。「方兄,兄弟我敬你一杯。難得方兄這回大駕光臨小弟的地域,敢情有了不得的大事亟待處理?」
「做哥哥的正在追獵浪得虛名的天下第一名捕聞人獨傲。前陣子他和一個小美人在山野裡偷情,被做哥哥的撞個正著。嘿嘿……」方千鶴炫耀得洋洋得意。「真可惜你沒能親眼看看那個又嬌又媚的俏娘們柳朝雲,她講起話來的風流勁兒,老子到現在想起來還渾身軟綿綿的,可惜被聞人獨傲給先沾過了。」
朝雲幾乎沒吐血。去他的!誰和那個臭捕頭偷情來著?大色魔居然背地裡傳揚她的壞話,吃她豆腐,日後非想法子修理他不可。
「柳朝雲?」劉真的眉心扭成波浪狀。「可是那個與黃河七幫交情匪淺的柳朝雲?」
「你聽過她的名頭?」方千鶴的焦點全放在聞人獨傲身上,倒沒意料到俏娘們也有點兒名氣。
「豈只聽過,柳朝雲在道上是出了名的八面玲瓏,背後的靠山強得很,連許多成了名的好漢也不敢擅自動她一根寒毛。」否則憑他面貌英俊瀟灑的劉真大爺,怎麼可能放過那朵名花不敢采。
「那又如何?」方千鶴嘴硬得很。「他娘的,老子就信她有三頭六臂。」
「不過聞人獨傲居然和咱們黑道上的第一美人過從甚密,這個消息倒是挺新鮮的。」劉真沉吟著。
「他們豈只過從甚密而已。」方千鶴咧出曖昧兮兮的淫笑。「兩個人還一起上窯子呢!」
「真的?」
「哪裡還有假的!老子親眼看見他們出了房間就從後門溜走。」論起說長道短的本事,其實男人的舌頭和編造故事的能力與街坊的三姑六婆有得拼。
朝雲氣得牙癢癢,偏偏又奈何他們不得。這兩尾流氓坐在客棧正中央,她肯定無法大剌剌地離開現場而不驚動他們。
「真是匪夷所思……」劉真越想越不對勁。「柳朝雲掌握不少道上兄弟的秘密,如果她和天下第一名捕勾結,那麼大夥兒豈不全被她出賣光了?」
當年柳朝雲嫁給名捕宋定天,大夥兒已經懷疑她和六扇門裡的公爺們會不會沒事舉辦一個「互通聲息聯歡同樂會」,幸好當時宋定天並未特別向所有黑道幫會開刀;而那小子翹辮子之後,柳朝雲又重入道上好漢的行列,大夥兒對她的疑心才漸次消蝕。如今她居然再度和衙門的人搭上線,而且還是本事、階銜都高出宋定天好幾級的聞人獨傲……這代表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