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剛才還誇讚我看起來年輕有朝氣。」轉眼又挑起他的語病來著。
安繼方彷彿未曾聽見她的咕噥。「咱們再能把握的時間也不多了,妳……妳回到我的身邊吧!」
鄭清寧沉頓了好一會兒。
「別開玩笑,我已經嫁了丈夫。」她不肯正視他癡切的凝望。
「可是,我記得子衿說過,他父親變成植物人──」
「植物人也是人哪!只要駿昆還存活著一天,我就是他的妻子、闕家的女主人、子衿的母親,你別再對我提起那些有損婦道的風話。」她回頭直接走向後進的工作間。
「寧寧!」安繼方急急拉住她手臂,一時之間用力過猛,清寧嬌弱的身軀猛地撞進他胸膛,他乖覺得很,趕緊趁勢摟住。「我苦苦等了妳三十年,難道妳還不肯罷休?」
「你哪兒苦苦等我來著?妻子還不是照樣娶,女兒還不是照樣生。」她用力想掙脫他的懷抱。
「妳吃味?」安繼方虎眼一亮。
「臭美!」她怒啐了他一口。
「寧寧,聽我說,我……我一直為當年的錯失機會感到遺憾。」無論如何,這句真心話一定要親口告訴她。
明知往者已矣,茫茫世人每當遭遇不可挽回的憾事時,心中率先浮現的總是那一句:倘若時間回到某某年前,我是否還會如何如何。此時此刻,兩人亦自然而然地升起相同的疑問。
然而細思之後,他們依然明白,命運中有許多無可奈何的抉擇是人為所無法避免的。倘若時潮回復到三十年前,他們倆依然避躲不了乖隔分離的結果。兩人懸殊的背景已然形成永恆無法跨越的鴻溝。
很多時候,愛情並無法抵擋生命中的殘酷現實。當玫瑰色調和了濃黑,混融出來的結果往往併吞掉那份粉嫩的柔彩,徒留稠密得幾乎化不開的髒污。
「有什麼好抱恨的?你如願娶進嬌妻美眷,成為出名的事業家,大好將來及時從卑下的狐狸精手中挽救回來,這等高人生平居然還有恨事,那可真是不容易了。」她撂出冷刻而不容情的嘲諷。
「我當年真的不曉得妳懷了孩子──」
「我懷孕又如何?」她硬是從他懷裡逃脫出來。「「幸好孩子流掉了,否則妳硬賴給我的野種,可讓安家多了一道莫名其妙的血統,誰能擔保妳老子拉皮條成癡的壞因子或母親的智障不會形成遺傳毒素。」我記得閣下回國之後,好像是如此向我叫囂的。」
不爭氣的淚水形成兩道洪泉,沖刷出她多年的委屈。
事隔三十年,她原以為自己已從深遠的殘酷刺傷中免疫,近幾年甚至可以不帶一絲感情地回憶,孰料,如今重新面對舊人,澀楚竟然以成倍數的力道劃開掩合的傷口。
她根本不應該再度感到受傷害!
「寧寧,」安繼方被她的淚水流消得心如刀割。「我並非有意說出如此傷人的話。令尊趁我去國期間拿孩子的問題上我家大做文章,又揚言安氏如果不肯負責,他準備答應妳的提議,把妳嫁給另一個願意花錢下聘的男朋友,因此我才懷疑妳的孩子不是我的……」
「反正你心裡就是把我當成人盡可夫的淫賤女人!」她氣得只差沒拿起花剪拿他當靶心。
安繼方急急替自己分辨:「否則我還能如何猜想?我才出國兩個月多妳就等不及要嫁給他……」
鄭清寧毫不容情地打斷他的爭辯。「當時父親威脅我向安家索求一百萬的教養費,否則要打掉孩子,送我去接客,我打越洋電話問你求救時,你又推托一堆「學校功課太繁重,暫時沒辦法回國」,幸好駿昆願意娶我,提供我庇護的安身之地,不嫁給他還能如何?」
「妳只要多等我半年──」
她再度打斷他的陳述。「我能等,孩子能等嗎?我父親能等嗎?難道你教我委屈求全,硬生生留下來被他逼死?」
翻來覆去都是她有理!安繼方當然明瞭自己處於理虧的一方。
既然債權人正值盛怒狀態,他識相地選擇不說話。
「事情已經過去太久太久,沒什麼好說的。」她深呼吸一下,平穩自己狂跳的心。「既然你也擁有自己的家庭,此刻再去追究往事也是個然,你走吧!」
鄭清寧決絕的語氣令他心慌。
「寧寧,我當初另娶其它女人是為了……」
「我不在乎你結婚的理由,也沒有權利過問。」她斷然轉過身去,拒絕繼續睹視他的形貌舉止。「子衿提過妳似乎不太贊成他和青青來往。你放心吧!今後我會勸他盡量和青青保持距離,我們不敢高攀安家的名頭。再見!安總經理。」
「寧寧……」他伸出懇求的手掌,鄭清寧壓根兒沒看見。大手頹然垂下他的身是
好不容易重逢了故舊的戀人,兩人之間仍舊阻隔著無形的千山萬水。
他們究竟還得為多年前的誤差付出多少代價,以茲彌補?
「請你別再來打擾我。我已經說過,我目前仍是有夫之婦,不適宜和男性訪客太過親近,以免惹左鄰右舍閒話。」濃重鼻音暗示著她的情緒仍然激切。
安繼方神喪地搖了搖頭,無顧於她的囑咐。
「這是我的名片,上頭有我私人專線和大哥大號碼,妳任何時候都可以聯絡得上我。」見她沒有出手接過的意思,他只好將設計精美的小紙片放在櫃檯上。「寧寧,我過幾天再來看妳。」
* * *
「安小姐?」
青青歎了口氣。情況好像有點複雜,打死她也想像不到老爸和闕媽媽居然是老情人。
自從他和闕媽媽重逢後,老爸成天神魂不屬的,好幾次見他拿話筒,分明想打電話給某人,偏偏躊躇了老半天又抱著電話發起呆來。她想盡辦法要刺探他當年的愛情故事,老頭子的嘴巴卻又似成精的老蚌殼,死也不肯開啟。
「安小姐!」
唉!這下子該如何是好?最近老爸的病情已經侵蝕到膏肓地帶,倘若旁人問他:「吃飽了嗎?」他會回答:「今天沒下雨。」如果提醒他:「出門應該多帶件外套。」他則覆以:「明天道瓊工業指數可望回升。」她擔心時日久了,老爸可能會染上自閉症。
為了激起父親大人的意志,她不惜以身涉險,有時偎著闕子衿的懷裡卿卿我我給老人家瞧,有時公然拉他回家共進甜蜜晚餐,偏偏老爸仍然無動於衷,最後反而是勉強奉陪的闕子衿先不耐煩起來。
怎麼辦?老爸一個勁兒將淒涼的往事悶在心坎裡,缺少客觀的第三者幫忙抒解,獨自想破了頭也沒用。
唉!老爸呀老爸,你要爭氣點!
「安小姐!」砰隆的拳頭敲擊聲與沉喝聲同時響起,劈進她白日亂髮夢的神遊腦袋。
「啊!」青青從旋轉椅裡彈跳起來。「怎麼了?什麼事?誰在叫我?」
她乍然從凝思中驚醒過來。會議室裡,十二雙高級正副主管的利眼正對住她猛瞧。
而其中燒灼得最厲害的火眼金睛,來自長桌彼端的主席大位──闕副總經理子矜大人是也!正牌主席今天缺席了。
思緒被打斷的怒火首先捲過她腦門,一句「你沒事叫什麼叫」的反駁言論差點衝出她誘人的紅唇,然而經過第二次深思,她驀然發覺自己身處的環境有些不同於平常。
此時乃「安心食品公司」一月一度的高層主管總會議,而她居然躲在副總經理的鷹眼下神遊三十三重天,大膽挑戰他的權威……這傢伙一旦處理起公事問題,向來是六親不認的。活該她挑錯時間惹毛他!
「呃……副總,有事嗎?」她清了情喉嚨,努力警告自己不可以心虛地垂下長睫毛。
「輪到妳向在場的主管們報告一下行銷部上個月份的工作成效了,安小姐。」闕子衿冷著鐵板臉提醒道。
「哦,好呀!當然沒問題。」她飛快翻開桌前的檔案夾。該死!開會資料擺到哪個天涯海角去了?她明明記得自己交代秘書整理妥當,放進檔案夾裡,怎麼轉眼間消失了。「啊──」
她翻找的舉動太過激烈,一不小心潑翻了面前的咖啡杯。
「對不起、對不起,失禮,失禮。」青青忙不迭掏出面紙,阻止深褐色的液體污染了昂貴的地毯。該死!她發誓自己平時向來把持優雅動人的天賦,絕非如同此刻的笨手笨腳,都是那個凶巴巴的鐵板臉害的!
「安小姐,妳的檔案夾掉在地上了。」闕子衿面無表情。
「噢!謝謝。」她彎身拾起來。沒錯,就是這個藍色資料夾,秘書似乎幫她把行銷部新近設計完成的公司簡冊收放在其中。她如釋重負地翻開硬紙夾──
「闕愛吃的家常菜食譜」幾個大字與她面面相覷。
死了,拿錯了!這個資料夾專門收放闕媽媽寫給她的食譜。
她飛快合上封面,暗自叫苦。這廂淒慘兮兮,簡直死無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