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錯。」闕子衿施施然踱出廚房,丟下最後一顆炸彈。「青青告訴我她想生小孩,所以我們已經好一段時間沒做預防措施了。」
他故意誇大了時間性,至於其它的細節問題則交由老人家自己做擬想。
「什麼?」效果達成!維蘇威火山順利噴發──
「安青青,妳給我滾出來──」
* * *
不行!
他不能再坐視不管!
還沒結婚之前,青青的心思已經全放在那小子身上,如果真讓闕子衿順利娶到她,那他這個做老子的豈不馬上被放逐到天不吐去?
虧一開始他計劃得完美妥當,由安、闕兩姓聯手經營公司──藉由闕氏的精銳手腕和安氏的雄厚根基共同開創公司嶄新的遠景。以老一輩的經營者而言,他肯接受外姓者參與公司的決策權,已經算觀念開放了。唉!沒法子,誰教他的女兒雖然集美麗、聰明、熱情、才華於一身,獨獨對於經營「安心食品」不感興趣兼沒有天分,成日盡想著單飛去也。
當初他遲遲不願湊合這兩個小輩,便是擔心闕子衿太過精明深沉。只要闕小子打著與正牌繼承人安青青結婚的新身份,光明正大地主導整間公司,要讓他大權在握是很容易的事,就怕日後青青被人賣了還傻愣愣地幫忙數鈔票。
一切必須依照他設定的腳本進行,安繼方才能真正放心。青青掌握股權,闕子衿負責經營權,兩人相安無事,各不干政,而闕子衿也受到適量的制衡,如此一來「安心食品」才能維持在令人安心的狀況。
嚴格說來,他白白把公司讓出一小部分送給那小子已經夠虧本,而今姓闕的居然連他女兒也想一併撈回家,他怎麼可以坐視不理?
不管!他非得找機會和那小子談清楚不可。只要被他發現闕子衿有雙邊通吃的心態,即使拚著公司無法拓展,他也非想辦法弄走敵人不可!
兩個星期後,趁著公司的業務尚未進入旺季,高級主管們毋需留下來加班,安繼方事先摸清楚闕子衿今天會回新店的老家吃飯,眼巴巴駕駛著他心愛的BMW來到闕家大門外。
途中他利用大哥大,確定闕小子已經回到家裡,因此不怕找不到正角兒。
安繼方先演練過一回,確定自己確實把立場表達得一清二楚,才下車來到灰色鐵門前,撳下門柱旁的小紅鈕。畢竟闕子衿並非尋常人物,延攬地做為同僚固然十分穩當,但兩人採取敵對立場時可就另當別論了。
「火車快飛」兒歌門鈴聲從室內一路飄出屋外。他聽見三道同時響起的人聲表達出各自的反應。
「闕,有人按門鈴!」居然是青青的聲音。她下班不回家還跑到闕宅鬼混,分明要氣壞做老子的。
「媽,妳距離大門比較近,過去看看是誰好不好?」闕子衿一下了班就變成懶鬼之最。
「來了!」另一串清晰圓潤的嗓音從庭院飄向大門口。
好熟的聲音!
安繼方先給門內的女音弄迷糊了。照理說,應門的女子應該是安繼方的母親,他為何會覺得這副悅耳的柔音聽起來有如熟識的朋友?
喀喇!門鎖傳出扳動的金屬聲,緩緩往內分出一道縫隙。
安繼方驀地屏住呼吸,心臟開始跳起不規則的頻律,天性中的直覺警告著他,門後露現的臉容將是某個他預料不到的人物。
門縫敞開的弧度越來越寬廣。
終於,一張淡雅秀麗的容顏曝光於他的焦點之中。
「是誰──」鄭清寧看清來客的面孔,霎時怔住了,所有言詞遺忘在空氣中。
是她!安繼力的腦中一陣暈眩,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怎麼可能?他天天計算著日子,時至今日,他們分別了整整三十年。而現在,倘立於眼前的人兒,居然是他以為自己再也無緣見面的女子,他這生中唯一真正放在心上的愛侶!
不,寧寧不可能生出一個三十二歲的兒子。正因如此,當初調閱闕子衿的人事資料時,安繼方雖然驚訝於他母親與自己的故人同名同姓,卻從未懷疑過這個「鄭清寧」是同一個人。
寧寧和闕子衿為何是母子關係?
鄭清寧比他更快回過神來。
她垂下眉睫,收起自己唐突的視線,再度抬眼時,瞳中洋溢著漠然有禮的疏遠,恍如無意間在路上碰著失散多年的普通朋友,除此之外,再不見任何依戀。
「阿方。」淡然的輕喚叫得他柔腸寸斷。
他曾在多少個夜裡,夢想過自己再度聽見「阿方」的綽號從她口中傾吐出來?
寧寧……
第五章
「清寧花苑」照常在每天早上八點半拉開鐵門,老闆娘一如以往,首先將綠盆栽搬出店門外接受朝陽的洗禮。
節氣已然進入濕熱多雨的夏季,颱風時節即將上陣,然而台灣海島型氣候依舊維持著艷暑的懊熱。大地經過了三天驟雨的洗禮,今兒一早終於放出晨陽,老闆娘趕在老天傾倒另一盆雨水之前,利用難得的清晨暖陽提供植物適當的溫熱。
「清寧花苑」並不全然以提供年輕人雅好的花品做為經營方針,而是採行較為正統的「植物店」方式。店內隨時陳列著種量紛多的綠色盆栽,平煦而精緻的氣氛一如老闆娘給人的觀感──樸華、清麗、可人。
時針剛過九點,店門上的小鈴鐺清脆地敲擊出悅耳音符。
鄭清寧納悶地從修剪工作中抬頭。早晨的生意通常以電話訂購居多,很少有人選中九點鐘上門看花的。
晨陽從天際投射而下,將門口高大的人形映照成金黑色的剪影。
「呃──嗯哼!」來人先咳出彆扭的咳嗽聲,潤滑一下自己乾澀麻癢的喉頭。「早……早安,花……送給妳。」
鮮麗明艷的紅玫瑰從安繼方笨拙的大手中遞送出來。
雖然他這輩子經歷過的風流韻事只有三、五回,卻也不算初出茅廬的生手,為何在寧寧面前卻表現得像個國中剛畢業的小鬼頭?
鄭清寧審視他愣不隆咚的外貌,儘管乍看之下雄赳赳、氣昂昂,但雙手雙腳不知往哪裡擺的拙樣卻完全破壞了他大丈夫的氣概。
三十年前的安繼方一副盛氣凌人的模樣,三十年後反倒換成心虛有愧的孬貌,半點長進也沒有,她驀地著惱起來。
「我自個兒家裡開花店,你還送花給我做什麼?你擔心我的材料賣不完嗎?」她轉頭不理他,正要蹲身繼續修飾矮柏,不期然間瞟見他手中扎縛花團的緞帶,上頭橫印的花體字立刻閃著了她的明眸。「你倒好心,哪家花店的貨色不挑,盡去光顧那家搶我生意的「水仙房」,我「清寧花苑」的材料就比不上人家嗎?」鄭清寧沈下臉來搶白。
安繼方被她攻打得手足無措。「我──我不曉得──」
去他的!回頭非開除宋秘書不可。昨天他徵詢她應該送何種見面禮給多年不見的女性朋友時,那老處女居然建議他送花,還誇說女人本質上神似蝴蝶,見了彩卉便心花朵朵開。依他來看,寧寧的「心花」非但沒開,反而掛上「安繼方止步」的掛示牌。
這廂馬屁拍到馬鞍上!
「算了,不知者不罪。」鄭清寧瞧見他笨手笨腳的拙樣,心頭稍微軟化了。「花束放在櫃檯上吧!」
她自顧自忙著雜活兒,當他隱形人一般。
兩人之間維繫了好一會兒的沉謐。半晌,安繼方清了清喉嚨,另起爐灶。
「寧寧,妳和三十年前一模一樣,幾乎沒什麼改變。」他轉行巴結阿諛政策。
「原來我三十年前看起來已經像邁過半百的老女人。」鄭清寧又惱了。
求和政策失敗!
「不不!我的意思是,妳仍然與二十出頭的女人看起來同樣年輕。」他絞盡腦汁,試圖找出貼切的奉承辭令來轉圜目前的僵局。「成語不都是如此形容的嗎?徐娘半老,風韻猶存。」
鄭清寧霍地起身,大跨步進逼他面前。
「安繼方,你存心上門來招惹我的?」她實在受不了他,嘴巴笨還不懂得藏拙,盡愛開口亂用詞句:「你可知道成語中的「徐娘」從事何等職業?她在窯子裡專門當老鴇的!」
啊?怎會這麼巧?每講一句就錯一次。安繼方登時傻眼了。
「寧寧,我……」他只好拉下老臉向心上人求饒。「妳也知道我不善於辭令,別再挑我語病了好不好?」
「……」鄭清寧捺下心頭的慍怒,撇開臉蛋不睬他。「你來找我做什麼?」
他們之間該釐清的恩恩怨怨,早三十年前已經談遍了,今後再也無話可說。
「呃,那天,年輕小輩們都在場,我們也不方便好好聊聊……」
「我自認行事光明正大,沒什麼好不可告人的,倒是你,你何必看起來一臉心虛的樣子?」鄭清寧打定主意不讓他好過。
「寧寧,我……別這樣,事隔三十年,我們倆都老了,過往的舊事妳就別再計較了,好不好?」口齒不如人,惟有拚命討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