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惱怒起來。
「你智障呀!你不懂得保護自己呀?你知道不知道今天的情勢有多危險?如果跟蹤你的人在我抵達之前追上來,你們兩個弱女子向誰求救去?」
發威了!可見他氣得還不算太厲害。儘管如此。尋番責罵的言詞仍然很傷人。
「我怎麼曉得……」小巧秀氣的唇微微噘了起來,淚花開始在她眼中凝聚。「人家又不是故意的──」
「廢話,如果是故意的,那還得了!」他拒絕再為她的淚水動搖。「哭哭哭,哭什麼?」就只會哭!
她倒抽一口涼氣,沒想到他會越罵越起勁。
「我又不是只會哭……人家……人家還會做其他的事情呀……」大顆大顆的水珠開始縱橫在粉色的玉頰上。「你生氣也就算了,還罵我笨……好嘛!就是笨嘛!我就是不聰明嘛!那你還花那麼多錢治療我做什麼……你把我送回醫院裡當一輩子的腦障礙病人算了,我又沒有求你帶我回來!嗚……」
索性放聲大哭給他看。
樓定風完全被打敗了。這女人吵起架來全然不顧江湖道義或顏面問題,百分之百的「龍頭一開淚水就來」。現在仔細回想才發現,以前他吵架輸給她,實在不是因為他口才不好或理屈,而是因為她太會哭了!他怕自己有一天會被她的淚水淹死,只好趁早嗚金收兵,趕緊找個台階讓兩人下台。
老天,他居然開始替自己感到委屈來著。
從沒見過淚腺比她更發達的人!
「水笙,別哭了。」他粗聲命令她。
「嗚……哇……」
「我叫你別哭了。」口氣強硬了幾分。
「嗚嗚……」
「叫你別哭,你聽見沒有!」砰!一拳錘在梳妝台上!
她從床上彈起來,震驚的圓眼睛骨碌碌瞪著他瞧。臉頰上凝著白玉色的雨露,彷彿連淚意也給他哧跑了。
很好,有效?樓定風非常滿意自己製造出來的效果。他打算發表一些談話,鞏固自己在她心目中的權威感。
「水笙──」
「哇──」她突然伏進棉被堆裡,乾脆哭得更痛快大聲。
輪到他被嚇住。發生了什麼事?一切明明在掌握之中呀?
「喂喂,別哭了。」他趕忙摀住耳朵,幾乎錯過管家叫門的聲音。
「樓先生,原來您在這裡。」張太太推開門來。「一位胡先生有事找您。他說……發生了什麼事?」管家瞠目結舌地端詳他們。一個怒髮衝冠,一個哭成淚河的小花。
「出去,誰叫你進來的?他急急擋在水笙前面,不明內情的人聽見她慘絕人寰的哭聲,說不定會以為書房成了行刑的現場?
「嗚……張太太,不要走,他好過分……罵我智障,還想把我送回醫院去,不要我了……」她哀哀切切地哭訴。
「什麼?」張太太震驚的小眼睛上下打量老闆。
「我沒有!」他嚇了一跳,這女人顛倒是非的本領太高了,他萬萬不是她的敵手。「我沒說要送走她,只說她是──」
智障。他明智的閉上嘴巴。
「他還罵我笨手笨腳的,什麼都不會做,只曉得哭……」
「真的?」張太太的憐惜心大盛,連忙趕到水笙身畔拍哄她,同時以一副他罪該萬死的斜眼瞄覷老闆,害他不得不為自己申辯一下。
「前面幾句是她自己加上去的,我只說了後面那句。」
那就很不得了了!張太太的腳底板開始打拍子。
「而且他生氣生得莫名其妙,又不是我自己想去那個鬼林子的,他怎麼可以罵我?嗚……」她繼續抽抽噎噎。
冤枉!
「明明是你親口告訴我,提議到雪湖山莊的人是你。」現在又翻臉不認帳,太奸詐了!
「我擔心你會責怪姜文瑜,以後不准她來找我,所以才一口承擔下來的呀!你應該瞭解我的個性,我又不是喜歡到處湊熱鬧的人。當初我承認下來的時候,你就該自己推理到事情的真相。」她含著淚水控拆他。「虧我平常那麼關注你,把你的言行舉止查探得一清二楚,結果你不但沒有同樣對我好,還冤枉我、誤會我,可見你一點也不關心我。」
簡直是字字含淚泣血。
他為之氣結。
瞧她說得多麼理所當然,彷彿他本來就該是她肚子裡的蛔蟲。她以為他有那麼多美國時間嗎?每天忙著賺錢養家活口都來不及了。她可知道,陪她耗在這座成天濕漉漉的小島害他少賺多少?
正想多為自己分辯幾句,忽爾憶起,奇怪,他幹什麼向她解釋什麼?他是老大,她們是下人,嚴格算來她們還得靠他吃飯呢!
他吃了水笙的悶虧也就算了,反正這也不是第一次,倒是張太太跑進來窮攪和什麼?
「你們少囉嗦,反正沒說實話就是你的不對。」他的結論換來兩個女人的怒目而視。
張太太的母性全面激發出來。
「樓先生,胡先生正在客廳等您,麻煩您下去一趟。」她揚高驕傲的鼻尖,扶起淚漣漣的水笙。「來,章小姐,咱們去找老王、老程,你會發現大宅子裡真正關心你的人其實不少,多一個或少一個沒啥子差別!」
鄙夷的眼光瞟了老闆最後一眼,隱約還聽見他輕聲一哼。
樓定風氣得牙癢癢。簡直造反!從前這幫傭僕哪有人敢對他表露絲毫的怨懟?然而,自從章水笙來到家裡,可以說是不遺餘力地帶壞他們,弄到現在竟然輪到他必須看他們臉色,有沒有搞錯?
好,大家卯上了!他就不信付錢的老闆會輸給幹活的夥計。
一個星期之內,他完全見識到夥計們的能耐。這場冷戰並非存在於他和水笙之間,而是他和樓宅所有的工作人員。
「小莉今天有點凶悍。」江石洲拭他袖口的褐色印漬。剛才小女傭端來咖啡,放下杯盤的力道活像打算消滅某只隱形的蟑螂。
「最近七天她都維持這樣的情緒。」他澀澀地說,心裡暗暗加了一句:而且只針對我。「把你那杯咖啡換給我。」
「為什麼?」
「因為我的這杯加了糖,你的沒有。」
「她應該知道你喝咖啡向來不回糖。」江石洲大惑不解。
「自從上個星期開始就忘記了。」
「您──」
他舉手阻止助手的言語。「對,我知道,我可以叫她換過。可是接著她會端給我一杯沒加糖、卻灑檸檬皮的咖啡;如果我還想換,她就會端來沒加糖、沒灑檸檬皮、卻加了肉桂粉的咖啡,接著就是沒回糖、沒灑檸檬皮、沒加肉桂粉、卻加奶精的咖啡,總之她永遠不會給我我想要的口味。」
「大不了──」
「開除她。對,我的確可以拿她開刀,但是接下來司機、園丁、廚師、女傭、管家會在同一天提出辭呈,讓我措手不及、當天晚上我會沒有飯吃、沒有乾淨衣服穿、沒人替我過濾電話,隔天早上老王、老程、張太太、李莉娟一群人回來的時候,我無法再提高身段趕她們走……」他頓了一頓,突然張大驚訝的眼睛,喃喃自語:「天哪!真不敢相信,我居然記得他們每一個人的名字。」
江石洲的眼睛隨著他打轉,像似有些入迷地地傾聽他的叨念。
他在抱怨呢!樓定風居然在抱怨!打從江石洲十六歲起跟在他身邊,兩人的關係名為主雇,其實已經形同親兄弟,他從來沒聽過樓定風的抱怨。
簡直是天大的奇跡!他抬眼,瞅視樓定風煩躁踱步的身影。
「這棟宅子原本一直風平浪靜,近一年來卻被人搞得烏煙瘴氣,我成天儘是擔心大夥兒有沒有乖乖做事,乖乖吃飯,定時上洗手間,晚上做好夢!我在這間屋子裡到底成了什麼身份?!超級保姆?」
聽進江石洲耳裡,倒覺得所謂的「大夥兒」應該換稱為「章水笙」。
樓定風或許沒發現,但他越來越像一個「人」!他不再冷淡有禮,不再與世界的人保持距離,他開始記得週遭僱員的姓名,甚至學去對他的助手發牢騷,而在過去的十年中,類似的情況完全沒有發生過。
他已經變成一個有血有肉的真人!
「是誰造成這種改變?」江石洲自言自語,是誰讓冷硬了二、三十年的頑鐵化為圓潤而富生命力的玉石?
「還會有誰?」樓定風以為他的疑問是承續剛才的對話。「當然是她,章水笙!」
這女人膽子越養越大,連聚眾向他抗議的好事也敢做出來。
「是嗎?」江石洲有些發怔,顯然,章水笙不僅比他想像中單純,也……可愛多了。「對了,您今天找我來有什麼事?」
「我找你?」他倏地立定腳步,茫然地眨眨眼睫,焦距漸漸瞄準助手的臉。「我找你嗎?我……啊!對,我的確在找你。」
他拍了拍額頭,苦笑著走回書桌後坐下。現在試圖挽回自己無意間喪失的顏面,似乎稍嫌太遲了。
「下個月起我必須跑遍北美幾個重要城市,最後一站會飛到紐約去,你先回美國調配好詳細的行程企劃,我們在那裡會合。」他極力想擺出公事公辦的態度。「至於我出國的期間,宅子就交給……嗯,不妥,你還是留在島上吧!這裡的大小事務就給你照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