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探頭進廚房查看眾人的舉動。喝!大夥兒全到齊了。老王、老程、張太太、一個他叫不出名字的女傭、園丁、園丁的助手,目前為止只差江石洲不在現場。大家全蹲在地上,努力舀起兵分好幾路的麵粉,人人成了面目全非的大雪人。他還能認出其中幾張面孔,自己都很佩服自己的。
「樓先生好。」
「樓先生,您回來啦?」
「樓先生,我們馬上就收拾好。」
他們笑瞇瞇地向他打招呼。笑!他們向來對他戰戰兢兢的,幾曾露出笑容過,他不太確定自己習慣這樣突如其來的轉變。
「別告訴我是你帶頭作怪。」他挑起一邊眉毛。
「沒有呀!我們只是在烤蛋糕。」她眨巴清澈無瑕的大眼睛。
烤箱「叮」的一聲敲響,蛋糕完成了!
「快去餐桌那邊坐好,我切一塊給你嘗嘗。」
他馬上被推進椅子裡坐定,一團麵粉快速往廚房移動,幾分鐘後又端了盤冒著熱氣的糕點刮到他身邊。
「好不好吃?」水笙仔細觀察他的反應。
「普通。」他聳了聳肩。「麵粉好像沒有完全發起來。」
「是嗎?」她有些失望。「剛剛我還做了幾個煎餃想請江先生吃,但是他不肯。」
「他的口味比較西化。」樓定風三兩口嚥下蛋糕,起身打算離開餐廳。「你進去慢慢收拾吧!我先上樓去。記得把自己洗乾淨,我都快忘記你長得什麼樣子了。」
「等一下,我有事想跟你說。」她連忙拉住他,突兀的動作抖落一地粉末。「你……你會不會覺得我很纏人?」她絞著手指頭。
「當然。」用「很」來形容她粘人的程度還算太輕描淡寫。
水笙感到大受傷害。他甚至不安慰她?「那……你會不會覺得我很煩?」
「有時候會。」其實應該是大部分的時候。
「噢!」她心頭的巨石加重一噸。
樓定風終於注意到她不尋常的低調和落寞。「噢什麼?」
「噢,我知道江先生為什麼討厭我了。」
「哦?」他的興趣被挑起來。「你怎麼知道他討厭你?他親口告訴你的?」
「他的態度表現得非常明顯。」她委委屈屈地申訴。「如果連你也覺得我煩,難怪他會有同感,他凡事都以你的話為準。」
水笙端起盤子,垂頭喪氣的粉雪背影消失進廚房內。
說到頭來,彷彿別人對她缺乏好感是他的錯似的!
他歎了口氣,苦笑著走出餐廳,拾級而上書房。
「樓先生,我剛好把企劃書印出來。」江石洲從電腦螢幕後面探出頭。
「辛苦你了,今天做到這裡就好,你先回去休息吧!」他接過剛出爐的文件,逕自坐回書桌後面翻看。
江石洲收拾妥散落的文件,正要離開時,他忽然開口。
「施家的事情,你查出任何消息了嗎?」
「目前為止還沒有,不過我已經透過出入境室的朋友幫忙過濾旅客資料,瞧瞧是否有任何可疑的人物離開國境。」
「那就好。如果取得進一步的資料,再向我報告。」
「是。」江石洲繼續走出去。
「小江?」
「還有事嗎?」
「試著和章水笙和平相處,可以嗎?」
「……我並沒有和章小姐作對。」他的語氣蘊含著防衛的意味。
「我知道。」樓定風長歎一聲。
平心而論,他必須對他們的尷尬情形負責,通常江石洲不會格外的對任何人表示好感或惡念,而今他對水笙持反面態度,其實絕大部分是為了替主子抱不平。人與人之間的相互印象是無法強求的,他根本不該輕易要求江石洲改變對水笙的看法。
「算了,你回去吧!」他遣走助手。
腦中不期然想起適才廚房同樂會的情景,他不得不承認,生命裡多了章水笙,無形中增添了更多顏色。
章水笙,好的名字純淨如流水,她的眼睛晃漾著波光,她的神情語態軟柔如清泉。
她,一個水樣的女人。
第五章
好吧!她必須接受這個事實,並非人人願意當她的朋友。
人生既然有得,便有失。既然她獲得樓大哥的關懷照料,就不能再祈求他身旁的人同樣喜愛她。有了這層心理建設,水笙比較能夠接受江石洲對她的敵視態度。
昨天樓定風飛到台灣去,今天入夜才會回到家。可能他臨行前交代過助手關照她吧!於是江石洲今天一直陪她窩在書房裡,臭臭的臉明顯傳達他愛理不理的心態,卻又不敢隨便離開樓宅。
「章小姐,你該吃藥了。」江石洲頭也不抬,整個人宛如釘在電腦螢幕前。
「待會兒再吃。」她恨死了宋醫師的處方。如果良藥一定苦口,她寧願服毒。
「藥籤上說得很清楚,午飯前服用兩顆。」江石洲對她皺眉頭,似乎很煩惡她不肯合作的態度。
「那我下午兩點再吃午飯好了。」她意興闌珊地翻弄膝上的武俠小說。
「樓先生離開前有交代,如果你沒按時吃藥,他回來這後就找我們大夥兒算帳。」他咄咄進逼她。
既然聖旨事先頒布下來,號令天下莫敢不從,她哪敢說第二句話,當下乖乖拿出藥包,和著他遞過來的白開水吞下兩顆抑制腦壓的藥錠。
「你想不想也喝點水?」輪到她禮貌地詢問面無表情的同伴。
「不,謝謝。」
他們好像一直在勸服彼此吃東西。
「你想不想吃蛋糕?」
「不,謝謝。」
「你想不想下棋?」
「不,謝謝。」他的眼睛餘光瞄覷她。
總算引起他的關注!水笙放下膝蓋上的《鹿鼎記》,粉紅色的腳趾陷入地毯緩步走到他面前,軟軟柔柔的體態在晨陽中款擺。
「我自問沒有做出任何惹人厭的事,你沒理由特別反對我。」她著實好奇極了。「難道你擔心我在樓大哥面前亂說話,破壞你和他的交情?」
「樓先生不是那種隨便聽信別人讒言的上司,」他好笑地回答,「而且樓先生和任何人都沒有交情。」
「那不就得了。你到底在防備什麼?」其實她並不贊同他的說法。在每個人眼中,樓定風彷彿是個離索居的獨行俠,然而她卻看得出他的孤寂,江石洲緊緊握住滑鼠,幾乎恰恰把它捏碎。
「我擔心他太過喜歡你。」他終於招出自己的顧忌。
「他喜歡我與你有什麼關係?」她思量片刻,突然間瞪大眼睛,「天啊!你該不會愛上了──」
「你胡思亂想些什麼?」江石洲差點跌倒,原來她的幻想力這麼豐富。「我的傾性絕對與大多數的男人一樣正常。我只是擔心僂先生喜歡上你,會替我們設定好的某些計劃帶來不必要的困擾而已。」
「哦?」她不解,會有什麼困擾?「啊!可別告訴我,你也喜歡我,所以大吃他的飛醋。」
「拜託,」滑鼠從他手中飛出去,他啼笑皆非,「我少臭美了。」「你今年幾歲。」
江石洲被她突然轉變的話題弄愣了一下,「二十六。」
「嗯,比較大,不過大體而言咱們的年齡還算滿接近的。」水笙擺出講理的姿態。「你看看,比較起來,樓大哥算是『長輩』級的老人家了,咱們年輕人更應該團結一致,怎麼可以窩裡反呢?」她慎重地拍拍他肩膀。「我們沒有直接的利益衝突,並且同時效忠某一位大人物,既然你比我先入師門,我理應尊稱你一聲『師兄』。看在同門師兄妹的份上,彼此應該互相關照才對。嗯!就這麼說定嘍!以後誰也不能討厭誰。」
江石洲被她哄得一愣一愣的。長這麼大年紀,他頭一遭看見如此一廂情願的女人,偏偏她又能講得頭頭是道,彷彿他若回答一個不字,便是他不識抬舉似的。
「章小姐,有位女士自稱是你的朋友,上門來拜訪。」張太太停在書房門口傳達消息,臉上難掩驚愕的神色。
打從水笙出院開始,半年多來可是頭一遭有訪客指名找她。
「哦?我馬上下去。」水笙自己也好奇得要命。臨出門前不忘回頭囑咐他:「江先生,別忘了咱們約定好的事情哦!」而後離去。
誰跟她終於約定好呀?他又好氣又好笑。低身撿起她掉落地上的武俠小說,不期然間瞄見夾上書籤的段落。
九難師太道:「好了,兩個別爭,先進師門為大……過去的一些小事,不可放在心……做師(兄)的當憐他孤苦,多照看著他些……」
可見她的台詞是從書上抓出來的,現學現賣的本事還真管用。
或許,章水笙比他想像中的單純多了──
「樓先生,您提早到家了。」張太太和藹可親的臉龐出現在他面前。
他仍然不太確定自己習慣看見員工衝著他咧嘴笑。
「幫我把車上的盒子送到房裡去。水──」
「章小姐和朋友出去逛街了,馬上回來。」張太太俐落回答他未出口的疑問。
他也不太確定自己習慣員工們搶先一步猜出他想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