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齊父也都會為兒子的控拆浮升短暫的罪惡感,但今兒個可就不一樣了。
「你也不想想,老人家我即將邁入六十大關,再不早點退休、到世界各地逛逛看看,以後可就沒機會了。你老媽是看不開,否則早該陪著我當一對空中夫妻飛航全世界。做老子的把經營了大半輩子的事業交給兒子,請問犯了台灣哪條法律?」他振振有詞地反駁。
齊父心裡明白,兒子的生意頭腦比他靈光多了,與其讓齊氏茶業在自己手上完蛋,害他嗝屁之後愧對齊家的列祖列宗,不如趁早將燙手山芋丟出給兒子,自己也好樂得清閒,誰都他的類人猿兒子是個「能者」,注定要「多勞」呢?
「顯然你一點也不內疚。」齊霖冷冷地指責父親。
齊父非但不內疚,還打開電腦大玩兒子偷偷COPY進硬碟的限制級電動玩具。
「當然不。」齊父忽然想起來自己也可以大興問罪之師。「類人猿,我問你,為什麼把蘇為仁的女兒拐山上來?」
「你叫我什麼?」齊霖終於抬頭讓父親看清楚他的鼻子。
他無法相信連老頭子也被那個丫頭傳染了。
老頭?……被傳染的人似乎不只他老爸一個。
「她取的綽號貼切又順口嘛!說真的,我和你媽一樣,打那尊俏娃娃小小年紀的時候就很喜歡她。她外表可愛漂亮不說,行事言談也挺機靈可愛的。兒子呀!我看你們倆年紀上配得過去,你自己覺得如何?」齊父現場做起媒來著。
「爸,你說到哪裡去了?」齊霖的臉孔開始發熱,天知道他起碼兩千六百年沒臉紅過。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現在談這種問題有什麼不對……」且慢,當然不對,他原本打算討論的主題好像和兒子的婚事無關。「好險好險,差點讓你轉移了話題,咱們言歸正傳。」
齊霖翻個白眼向老天爺求救。是「他」轉移話題的嗎?
「當年我就告訴過你,土地被騙走的事情我必須負責任,不全然是蘇為仁狡猾多詐,事情過了也就算了,你去找人家的女兒幹什麼?」齊父開始第一波教誨行動。
「我只是想弄明白……」
「還有什麼好弄明白的?」齊父壓根兒不讓他說完。「不就少了一塊地、少了一點錢嗎?錢財乃身外之物,你計較這麼多幹啥?」
「你說得倒輕鬆!」當初茶業差點宣告倒閉,他巴不得這些身外之物越多越好,甚至從二十樓頂砸下來敲死他也無所謂。
「沒錯呀!即使當年缺少那塊地皮來周轉現金,你也不撐過來了,而且賺進荷包的銀票比老頭子我當家的時候更多,現在才回頭追究那筆土地不是多此一舉嗎?」齊父咧出慷慨大方又和藹的笑容。
齊霖完全瞭解老爸爸的哲學。錢嘛!這種東西再賺就有了,生活快樂比較要緊。就是這種要命的樂觀想法害他做足了四、五年的牛馬,差點連小命也賣進去。
「事過境遷,舊事重提沒有意義。」他選擇結案。
「知道就好,那你還把人家拐回來做什麼?」
「誰說我拐她回來?」天大的不白之冤!
「難不成是她硬要跟你上山的!」齊父搶白他。
「沒錯。」他當場確認。
「你真以為你老子傻得可以被這種蹩腳的台詞唬過去?」齊父發覺兒子很瞧不起他喔!「接下來你是不是要告訴我,倚月死了父親,孤零零地浪蕩江湖,結果遇到你這個出馬為國仇家恨討回公道的債主,馬上巴住機會不放,乞求你把她帶回大本營折磨凌虐?」
「咦?你全猜到了嘛!」他一個勁兒猛點頭。
「齊霖,好歹我是你爸爸!你把我當三歲小孩呀?」齊父瞳仁兒噴火,隨時打算和他翻臉。「你要不要瞎扯得更過分一些,乾脆說你乍見她的那一刻良心大發,非但不打算對仇人的女兒出手,反而基於同情的立場,善意接她上山來照顧栽培成國家的棟樑?」
齊霖完全對他父親另眼相看。「爸,我以前似乎太小覷你了,你的推演能力實在太出色了。」
「齊霖!」老先生感到自己受著前所未有的侮辱。「你真的想說服我,扶養了幾十年的兒子忽然轉性了?」
齊霖從小就養成愛憎分明的個性,有恩報恩,有仇報仇,連蚊子吸到他一口血也非討回來不可,怎麼可能對蘇為仁的女兒存什麼好心意?雖然他不見得會使壞,但安排他演出「善良監護人」的劇情可就稍嫌太扯了一點。
「真的是倚月自己硬要跟我回來,我不忍心她流落街頭才答應的。」事情的真相確實是如此,他沒必要說謊。
「去去去,去找你媽懺悔,教她罰你面壁思過,別留在這裡打擾我玩電腦。」齊父聽夠了。
說謊的小孩必須接受處罰,即使年近三字頭也一樣。
「爸,你這麼說不公平,爸……」他被父親大人從皮椅後頭揪起來,一路拎到走廊上。「爸,不信你可以去問媽,你不可以──你,喂……」
砰!他的鼻尖差點被合攏的門扉夾成扁平狀。
年頭真的變了,做善事不被感激也就罷了,反正人人都該存著為善不欲人知的精神,可是他家的天才老爹竟然來個全盤否定,這就有點太過分了。
究竟是他們父子關係出了問題,抑或他做人太失敗?
「回台北?」倚月的每根神經都在跳舞。「什麼時候?去多久?真的要帶我去嗎?」
「對;今天下午;一個星期;真的。」他又回復言簡意賅的本色。
自從齊氏父子的書房對話之後,他們又僵持了七天,偶爾碰面了才交換幾句:「嗨」、「你好」、「天氣很好」、「對呀」甚至連對方的正臉也不看一眼,到最後連「好久不見」都出籠了。然而今天一大早齊霖就主動向倚月提起他要到台北辦事,順道帶她一起去玩玩。
倚月暗自推算,這個方案有沒有可能是他求和的第一步?
「好呀、好呀!當然要去。」她寧死不肯錯過這個大好機會。「一天到晚窩在山上,放眼望去連一間『拐之麼麼』也沒有,悶都悶死了。」
「拐之麼麼?」齊霖納悶,這是哪一國的語言。
「7─11啦!」她和老人家似乎有了代溝。
倚月快樂似神仙,飛回房間裡整理行李,十分鐘順利出發。
即使與他這種缺乏情趣的類人猿同游,稍微影響了她的玩興,不過看在他肯自願當車伕的份上,她願意原諒他一次。
「你來台北做什麼?」四個鐘頭後,她隔著吉普車窗已經看到高聳的新光三越大樓。
「辦事。」一路上他每句話的長度不超過五個字。
「辦什麼事?」她的心情還算不錯,所以願意陪他玩引導說話遊戲。
「土地的事。」他目視前方,不偏不倚。
「土地的什麼事?」她這才知道原來齊家在台北還有其他土地。
「土地管理的事。」
太好了,起碼他還說了六個字。
「你應該僱用一個代理人幫忙管理。」她分析道:「如果你每次都要千里迢迢的跑一趟台北,豈不累死人了。」
「我想親自看看。」他替這段對話劃下簡短的句點。
倚月翻了個白眼。他真的讓人很累!到底齊媽媽少生了哪條神經給他。
「停車!」她忽然在叫。
「什麼?」
「停車啦!」她乾脆自己踩向煞車板。
嘎吱!吉普車在早晴的南京東路上滑出俐落的弧線,弧線的底端赫然是一根電線桿。
危險!他的腳底板趕緊推開她的小金蓮,方向盤急急轉向右邊,煞停下來。
而她,早在剛才速度放緩的時候跳下車了。
該死的!她以為這樣玩命的舉動可以拿來開玩笑?
「蘇倚月!」他火大地追過去,只要涉及罵人,他的說話速度向來連三姑六婆也望塵莫及。「你沒事給我玩跳車,這種動作有多危險你知不知道?你對摔斷脖子這碼子事有興趣,我可沒有!當心我把你鎖在後車廂裡閉門思過。蘇倚月,我在和你說話,你聽進去沒有?」
齊霖終於趕到她身畔,這妮子愣愣地站在原地任他罵。裝傻扮可憐就有用嗎?對於任何罔顧生命的愚行,他不接納招降的舉措。
「你發什麼呆──」
「你看!」她指著正前方的建築物。
他們正處於南京東路的菁華地段,眼前巍然聳立的商業大樓共有十六層樓,每層十七間,完全租出之後,每月的房租淨收額起碼在一千萬元以上。他對這棟商業大樓的細節瞭如指掌,因為,若非當年他老爸的一時頭腦不清楚,現在這棟大樓的所有人應該姓齊。
沒錯!他們正立足在拖垮蘇為仁的地皮上。
「水能載舟,也能覆舟。」她忽然出聲。「蘇老頭把他的全副家當賭進這座大樓,孰料被房屋滯銷給拖垮了,而現在呢?」
他並沒搭腔。
現在商業大樓仍然好端端的挺立在原地,該出租的戶數已經出租,該售賣的住宅也已售賣,替所主人賺進大把鈔票,徒讓那個姓蘇的傻瓜落個為人作嫁的下場。這絕對是蘇為仁今生所踢到的最大、最硬的一塊鐵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