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長峰訝然抬頭,給他一個燦爛的笑容。「爸,謝謝你。」
他真的這麼喜歡練毛筆字?伍父倏然發現,自己對兒子的興趣,似乎疏於瞭解。
「阿峰,下個星期就是除夕夜了呢!」伍夫人聽他們爺兒倆說了半天,沒一句進入正題,乾脆自己下場。
「我知道。」伍長峰這次合上了書頁。
「那……你幾點會回來吃飯?」伍夫人技巧地詢問。
他困擾地扭起眉心。
「爸,媽,恕儀隻身在台灣,又懷著身孕,我實在不想放她孤零零地過除夕夜,可是我也不想從家裡的這一頓缺席。」
夫婦倆心頭一暖。兒子終究還是顧念著父母。
「……她來了也不會有人趕她。」伍父做出最大的讓步。
伍長峰沉吟半晌。
「謝謝爸爸,那麼,我就去約恕儀一起回來過節。」
三天之後,「那個女人」有回覆了。
「兒子,今年的年夜飯到底要擺幾雙筷子?」伍夫人還是問得非常有技巧,沒有提到任何夫妻倆都不想聽見的人名。
伍長峰放下筷子,抽出一張餐巾紙抹抹嘴。
「我忘了告訴你們,恕儀說她不來了,要我祝你們新年快樂。」
伍父簡直不相信。
「我已經都拉下面子讓她過來吃飯,她居然給我耍性子!」
伍長峰聳聳肩,一副「我也沒法子」的表情。
「你到底是如何跟她說的?」伍夫人總覺得不對勁。
「我就一字不漏轉述老爸的話啊。」他的表情很無辜。
夫妻倆互視一眼。
「哪句話?」伍夫人再問。
「我跟她說:『我父親叫你一起來吃團圓飯,反正你來了也不會有人趕你。』」
伍父只差沒跳起來破口大罵。
「你白癡啊!辛辛苦苦讓你讀到碩士畢業,書全念到太平洋裡去了,你說得這麼直接,人家肯來才有鬼!」
「你既然知道這種態度人家聽了不會開心,幹嘛要講?」
伍父登時啞口無言。
於是,那一年除夕夜,伍家很鱉地吃了一頓長子缺席的團圓飯。
* * *
五月中旬的某個夜晚,夫婦倆剛換好睡衣,準備上床睡覺,突然聽見門外一陣乒乒乓乓的跌撞聲。
「這是在做什麼?」伍父皺眉。
伍夫人推開房門出來,正好看見兒子從樓梯最後幾階跳下去,一副氣急敗壞的模樣。
「阿峰,瞧你急的,發生了什麼事?」
「剛才恕儀打電話來,她提前陣痛了,我得趕去接她。」他匆匆交代完,一陣風似的飆出家門。
夫婦倆望著掩上的大門。李恕儀要生了?
「睡覺。」伍父酷著臉,回房間去。
伍夫人看著丈夫的背影,再看看兒子離去的方向。
唉……
整個晚上,她感覺到身旁的丈夫根本沒睡著,同她一樣。
凌晨五點多,床頭的電話突然大響。
伍父反射性地開燈坐起來,卻不肯去碰電話。她好笑地瞄丈夫一眼,按下免持聽筒的按鍵。
「媽,我有沒有吵到你?」
果然是兒子打來的。丈夫坐在一旁,耳朵都拔尖了。
「沒有,我還沒睡呢。小孩生了嗎?」
「生了,剖腹產,小孩子重三千四百公克。」話筒那端傳來兒子倦啞但興奮的嗓立曰。
「男的還女的?」
「男的。」他聽起來很滿足。
「那……」伍夫人頓了一頓。「誰幫恕儀坐月子?」
「我本來想送她上坐月子中心,她說在外頭待不慣,所以我請花藝班的一位老師幫忙。」
「那就好。」
「媽,我還得去填一點資料,先掛斷了。」
「好,你去忙你的吧。」
臥室恢復沉靜。
半晌,她輕輕說:「我們當爺爺奶奶了呢!」
伍父關掉床頭燈,緩緩躺回被窩裡。
她靠回丈夫肩上,兩人相倚相偎,直到窗外的太陽漸漸升起。
又是新的開始,世界點點滴滴的改變。院子裡那幾株含笑,今兒一早,應該也冒出許多新芽吧?
第九章
「你走吧!我會一個人好好把孩子撫養長大。」
「求求你!再給我一次機會……」
「不用再說了,我已經對你徹底死了心!我決定帶孩子到美國去,一切從頭開始。」啜泣。
「不!」
「走了,這有什麼好看的?」一隻大手硬是拖走黏在電視牆前面的女人。
「等一下、等一下,再看半分鐘就好,接下來輪到男主角上場。」
啥?搞了半天,孩子的爹還不是正牌男主角?那還等什麼,直接走人!
「我很餓,寶寶也是。」
「再看一下嘛!今天是倒數第二集,明天就完結篇了,所以這兩集都很重要。」恕儀把腳跟抵在地上,熱切地哀求。
「這種親情倫理爆笑大悲劇,演來演去不都一個樣?」她就是被這種爛劇教壞的,伍長峰側眸對趴在肩頭的兒子訴苦,「媽媽最壞了,對不對?都害我們小祈祈餓肚子,我們不要理她。」
「呵呵,壞。」
十八個月的孩子,只要有人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他就開心了。
「你不要亂講,我和小祈都吃過飯才出門的。」恕儀紅著臉拍打他。
晚上八點半,東區商圈正是人聲最鼎沸的時候;他們一家三口在大型電視牆前面糾纏,男的俊朗高大,女的清麗靈秀,尤其是掛在爸爸臂彎裡的小娃兒,露著幾顆白白的乳牙,給每位過路人一記淌著口水的燦笑。
「好可愛喔!」旁邊幾個小女孩竊竊私語起來。
「他跟爸爸穿父子裝耶!」
「怎麼會有那麼迷你的吊帶褲,超可愛的。」
「爸爸帥媽媽美,難怪小孩也這麼漂亮。」
「別恨你父母!你這是後天失調,不關他們的事。」
恕儀調整一下兒子的吊帶褲。也虧他竟然找得到師父,替寶寶做了一套和他自己一模一樣的外出服。當初還興致勃勃要替她也做一套「女性改良版」,被她拿出生命來阻止。
小傢伙甜潤可愛,是個天生的笑臉娃娃,他那盼孫成癡的祖父母早被他收得服服帖帖。每個星期天早上,他爸爸會來接他回爺爺奶奶家,玩到倦了、累了,開始鬧著要找媽媽了,才被送回來。
她替孩子取名為「伍仲祈」。姓「伍」,是他父親最強烈的堅持;排行為「仲」,是因為他上頭還有個早夭的姊姊;取名為「祈」,則是「弟弟為長姊祈祝」之意。
看著這一大一小兩個男人,心裡不是不驕傲的。這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男人。
伍長峰的心思全放在妻兒身上,沒去注意身旁那幾個一言不合,開始打起來的妹妹。
「算我可憐好不好?我中午只吃了半個便當。」
「我說要先弄水餃給你吃,你又不肯。」那她正好可以留在家裡把八點檔看完,一舉兩得。
「吃冷凍水餃?我才不要!」他撇嘴,還不忘尋求同情票。「這是虐待,對不對?兒子。」
「對。吃吃。媽媽。」小鬼頭亂叫一通。
「爸爸先吃吃飯飯,媽媽等回家再吃吃。」他告訴兒子。
路人都在笑了,真丟臉。恕儀紅著俏顏把父子倆拖走。
「好啦、好啦,我們先去吃飯,電視改天再買,舊的那台還可以看。」
伍長峰帶他們到後巷一家非常有名的中式料理店,以古時的宮廷御膳為主。他對皇帝老爺喝的養生湯一點興趣也沒有,但是知道她很喜歡吃這裡的桂花涼糕與豌豆黃。
他們一進門就遇上熟人了。
余克儉的祖母及隨行人士正好走到出口處,準備離開。
「咦?那邊那位美人兒是誰呀?」
伍長峰把小孩交到她懷裡,自己熱情地擁了上去,抱著老人家舞了好幾步。
以不苟言笑出名的余家老夫人,也不禁要拜倒在他的熱力之下。
「好了、好了,我的老骨頭禁不起你這樣折騰。」余奶奶連連拍他的臂膀笑罵。
「在我眼裡,奶奶永遠是最年輕美麗的第一人。」
「你眼中年輕美麗的第一人可真不少。」老人家覷見他身後的妻兒,白他一眼。
他外頭的人幫他生了孩子卻不肯結婚的事,社交圈一度傳得沸沸揚揚,多事的人還替他排命盤、看星象,著實八卦了好一陣子,只有長輩們久經風浪,早就見怪不怪。
「恕儀怎麼能和您比呢?您才是我心目中的唯一呀。」他低頭在老人家頰上親一下,哄得她通體舒暢。「奶奶今晚怎麼有興致出來吃飯?」
「我替阿儉出來談儉園改建的事。」
「奶奶,我早說了,您應該找個助理。這些大小事就讓助理出來談,省得您自己還要勞動奔波。」
「這幾年,我的體力確實不好了。」余奶奶歎了口氣。「你如果有合適的人選,就幫我留意看看。我喜歡性格乖巧的,動作要伶俐,其他就不挑了。如果有需要,大宅子供膳宿,不差多一個人吃飯睡覺。」
伍長峰想了想。「好,趕明兒我幫您物色幾個合意的。」
「有空多來家裡吃飯。」寒暄完畢,余奶奶往外走。行經恕儀身邊時,對她點了點頭。
「抱抱。抱抱。」小傢伙在母親懷裡跳啊跳的,積極尋求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