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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林如是

  「算是吧,看你怎麼算。我住在宿舍。」

  宿舍?傑瑞米略微皺個眉。卡文任教的學校的確是在附近沒錯。他從沒特別放在心上,所以也沒注意。

  「我往這裡走。謝了。」走到大馬路了,陳浪琴提著塑膠袋吃力地動一下表示揮手。

  「等等,」傑瑞米又拉住她。「我送你回去好了。我的車停在二樓。走吧——」

  他說得那麼理所當然,好像不可拒絕,她也沒多想,乖乖跟著。

  他的車是灰褐色兩門跑車,後面的位子根本窄得不能坐人。車子有點舊了,但看起來還挺傲慢的,像他那個人。

  「你說你叫什麼來著?」車子開出購物中心,衝上馬路。

  「陳浪琴。」

  「陳浪琴?」他咬字相當清晰,發音很標準。「我該怎麼叫你?琴?陳?你有英文名字嗎?」

  她聳個肩,一副隨他。

  「那就『浪琴』好了,我喜歡這個叫法。」傑瑞米說:「還有,我叫傑瑞米,不叫吉米。來,試試看,傑——瑞——米——」

  「我知道。吉——米——」她試著表現,結果還是叫成了「吉米」。

  傑瑞米挑挑眉,一副好整以暇看著她。這一次她倒真的有些不好意思,解釋說:「沒辦法,那個『r』音我老是發不好。」

  「算了。」他乾脆隨她了,懶得計較。只是不知怎地,她那樣叫著「吉米」,讓他覺得有種奇異的曖昧親密感,好像他跟她真有什麼關係似。

  四十五分鐘冤枉路的路程,坐車不到五分鐘就到了。車子一路開到宿舍門口。陳浪琴說:「你等等,我進去拿錢還你。」

  「不用了。」他倒不怎麼在意,隨手把袋子遞給她。

  「還是要還的。你等等哦,我馬上就出來。」

  「喂——」他叫住她,從車窗裡探出頭。說:「你真的非還錢不可的話,我看就請我喝杯咖啡吧,怎麼樣?」

  陳浪琴先是愣了一下,然後表情慢慢泛開,點頭笑起來,濺到他身上。

  就這樣,他們算是相識了。天和地都知道。

  ☆  ☆  ☆

  鬧鐘響的時候已經八點五十分,陳浪琴翻個身,滾到床下,徹底給摔醒。

  她的鬧鐘從來沒有一次準時響過,加上「強迫干擾性」失眠症,每天早上總是這樣人仰馬翻,亂成一團。

  餐廳供應早餐的時間是七點半到八點半,她當然地錯過。還有十分鐘就上課,她火速換掉衣服,衝到盥洗室,匆匆刷牙洗臉;回房後,胡亂地把所有的東西都塞進背包裡,隨便一抓就衝出房間。

  「完了!」「砰」一聲,關上門,她才發現她把鑰匙忘在房間裡頭。

  算了!沒時間了,她快跑出宿舍,跑啊跑,勉強趕在卡文後頭進了教室。

  「喲,早啊!」卡文回頭看到她,戲謔地笑一聲。

  陳浪琴混笑過去,走到最邊邊靠近白板的位子。她總是「及時」趕到,沒有一次比他早到過;好的位子也早都被挑光。邊邊的位子其實最靠近講師,只是太近了,上起課並不是那麼舒服,總是很有默契地被空著,她到得晚,那位子反倒變成她的專屬似。

  沒想到她真的被分到卡文范倫的進階班。海琳娜在喬的班,沒有了她,她倒覺得有點無聊。她支著頭,目光不巧瞥到坐在正中間面對著白板的琉璃子。

  今天討論的主題是「寵物」。沒有了文法,沒有了單字和句構,他們每天要做的就是不停的說說說,看電視新聞,主題討論等等。現在說話的是琉璃子。

  琉璃子在講狗,講她在日本的「兒子」哈士奇犬。卡文興味盎然地聽著,陳浪琴巧妙地以手臂擋住臉,不讓別人看見,悄悄打個呵欠。

  雖然不討厭,但她也不是很喜歡狗。事實上,對於能被馴服的動物,她都不是很鍾情。沒有一種動物像狗這麼容易被馴服;以人類的立場說那是忠心,可若以動物的立場,那未免太悲哀。但話說回來,若要她在貓跟狗之間做選擇,她還是寧願養狗。想想真矛盾。不過,她是絕對不養寵物的。當一個生命為你所有,必須為這個生命負責,實在是很麻煩。她只願意對自己負責。

  「我覺得人與人之間,與動物之間的互動和關係,如何化解隔閡,尊重彼此才是最重要的……」琉璃子還在說。「至於金錢、珠寶什麼的,只是身外之物,根本就不重要,汲汲營營於那些東西的人實在太愚蠢了。」

  陳浪琴聽得微微皺眉,不怎麼以為然。她最討厭這種高調。身外之物怎麼會不重要!我們這一生,就這些「身外之物」在愉悅我們,滿足我們的精神感官,怎麼會不重要?再說,人與人之間的交接,絕沒有琉璃子以為的那麼可親、動人;以人性來說,物質才是存在永恆的前提。

  「浪琴,」卡文忽然點她的名。「你今天一直很安靜。對這個主題,你有沒有什麼意見?」

  「Well,」陳浪琴試著打起精神,聲音卻還是懶懶的。「我是不養寵物的——」她發現卡文范倫揚了揚眉。「不管人與人,人與動物,或者動物之間,本來就有差異存在。差異就是差異,不協調就是不協調,為什麼非得要什麼『化解』、『瞭解』的製造一個大和解的場面?我想,除了人,其他生物是不會這麼想的。人會這麼想,著眼點還是為了自己存在的利益。這沒什麼不好,至少可以多讓很多種生物免於絕種。不過,我是絕對不養寵物的,沒什麼特別的理由,我只是主觀的想像一下,如果我是被豢養的動物,而且是出於非自願的,那我一定會痛苦死。」

  「如果是出於自願的呢?」一顆綠色衝冠頭的田中浩介插口問。今天他把原先藍膠似的頭髮改染成可怕的綠色。

  「那我會很高興,我喜歡被寵愛的感覺。」她閒閒地回答,加個嫵媚的表情,一大半的人看了都笑了。「不過,」她跟著說道,態度還是懶洋洋的。「這裡有個問題就是,我們不知道動物是自願或非自願被豢養。乍看之下,養狗養貓是再自然不過,它們是跟人類關係最接近的動物,但那是因為人類壓搾了它們的生存環境和空間,迫使它們不得不接受這樣一種強迫性關係。注意,它們跟我們人並不是一種『共存關係』,而是『依賴關係』。能有對象依賴想想是挺好的,可如果這是一種沒有選擇性的『強迫依賴』,就不怎麼好了。當然,貓狗是被馴服了;為了生存,它們不得不被馴服。但我想,有些野氣,還是比較好的。」

  糟糕!說完了她就後悔了。她沒打算說這麼多的。她並不喜歡這種無濟於事的討論和清談。當然,也不是做什麼事都非有個目標的不可,只是……哎,反正她就是不喜歡。她覺得自己說的這些根本也是一種高調,比琉璃子的好不到哪裡去。

  真是的!她開始怪罪自己的睡眠不足。

  「很好。大家的意見都不錯,表達能力也十分好。」卡文並不做評論。進階班的目的是讓大家能不假思索的用英語說出自己的想法,讓口語能更流利,文法、句構的問題都被丟在一邊。但每個人必須自己去找文章讀,要不然會死得很難看,程度落差很明顯。

  卡文范倫發下一篇新聞文章,亂序編印,要求大家十分鐘內閱讀完畢,將原文照應該的秩序重組起來。

  這是每天必上的功課,常常還是讓人一個頭兩個大。跟著,是半小時的新聞英語聽力練習,得邊聽邊做摘要,並且回答問題。

  陳浪琴勉強打起精神,只聽得耳邊一連串嘰哩呱啦。不行。她根本有聽沒有懂,她的頭重得要命,又想睡覺。

  結果自然慘不忍睹。卡文大致巡視了一圈,看到她那張滿江紅的問卷,笑說:「頗為壯觀。」

  她聳個肩。是真的頗為壯觀。側頭一偏,和琉璃子打個照面。琉璃子對她笑一下,她也笑一下。

  「怎麼了?」下課後,卡文邊收拾東西邊問:「你今天看起來很累,沒什麼精神的樣子。」

  「有那麼槽嗎?」陳浪琴苦笑一下。「我昨晚沒睡好。」

  「為什麼?做惡夢了?」

  她瞅他一眼,他噙住笑說:「聽說你住宿舍,那難怪!」

  說得他好像挺瞭解。陳浪琴又苦笑一下。她沒想到宿舍會那麼「精彩熱鬧」。宿舍二層樓的建築,一樓男女混合,二樓女生住,男生則在三樓,她夾在中間那一層。往往晚上十一、二點了,還可以聽到走廊有人奔來走去,上訪下探,好不忙碌。她左邊房住的一個韓國女孩,老是半夜起來講電話,不時在電話中和男朋友吵架。右邊那間,住的好像也是台灣來的,但她跟對方沒深交;聽說是失戀了,男朋友在台灣另結新歡,昨天一晚上,就聽她一整晚放同一首歌曲「淚海」,差點搞得她發瘋,半夜裡還聽到她痛哭流涕,如此這般,她也不好埋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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