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出門外,倚著入口的欄杆。對面就是維多利亞內港,海面上依稀有幾點黑黑飄動的影子,伴著海鷗叫。她吸口氣,沁涼的空氣直達牌肺。
「啊!」有人走了出來。是那個黑衣麥可。看見外頭有人,似乎有些意外。
「嗨。」維納斯禮貌地點頭一笑。
「要喝嗎?」他很自然地走向她,不覺有什麼生分。手上拿了兩瓶啤酒,遞一瓶給她。看樣子,也是出來透氣。
「謝了。」她接過啤酒。喝了一口,覺得還不錯,跟著又喝一口,一口接一口,臉龐很快就紛紅。
「第一次來嗎?」看她那樣的喝法,他也不大驚小怪,表情很平常,懶懶地倚著欄杆。
「嗯。」維納斯點頭。她的英語不算好,長篇大串的很費事,有時不小心還會咬到舌頭。
「你的口音聽起來不像這裡的人,來唸書的嗎?還是旅行?」常常會有一些外國學生到舞廳裡來,尤其那些日本人,看多了,他也覺得平常。
她喝口啤酒,揩揩嘴角,說:「都算吧。」
他看看她,伸出手,說:「我叫麥可.李。」
「維納斯。」她跟著伸出手。
交換了名字,感覺似乎就熟了。
麥可笑了一下,問:「哪裡來的?」
她想了一下,還是照實回答。
「啊,我知道那地方。我祖父是從香港來的,我父母在這裡出生。我還會說一點中文呢。」麥可笑起來。牙齒很白。他頓一下,補充說:「剛剛我還以為你是日本人。」
她聳個肩,說:「我走在街上,那些老先生、老太太都問我是不是日本來的,完全搞不清。」
「我也搞不清楚。這裡有很多日本學生,看到你這樣的女孩,我常以為是日本來的。雖然我會說一點中文,不過……」麥可也聳個肩。
維納斯定眼看看他,忽然對他說一句中文。他笑笑地,又聳肩,不懂她在說什麼。他說的「一點」,果然只是一點謝謝、對不起、請、再見,就這些,這麼簡單、一點。
「你在這裡出生受教育的?」維納斯間。她可不會傻得見到外表和她一樣、黑髮、黑眼珠的人就一廂情願地自以為人家是同胞。
「欽。」麥可點頭。他跟她有不同文化基因的靈魂。「你英語說得不錯,腔調也不重。」
「謝謝。不過,我的口語、聽力都還不行,我自己知道。有時不管怎麼練習,舌頭就是轉不過來,一不小心還會咬到。」
為了證明她的話不虛,她還張大嘴巴,伸出舌頭。
麥可哈哈大笑起來,覺得這個女孩真有意思,既主動,又有一些保守矜持,可是又不是那麼放不開。
「別急,慢慢來。你只要多練習就可以了。」他把剩下的一口啤酒喝掉,站直身子,說:「我該進去了。一起來嗎?」
「我想再逗留一會。」
「那好,我先進去了。」麥可擺個手,轉開身,又回過頭,說:「對了,我週末都會在這裡,今天只是臨時代班。你有空就再來玩。晚安了。」說著,對她眨了一下眼,亂迷魂的。
「晚安。」她抿嘴笑起來,為他那種好情調。
看到麥可,她不禁覺得,要成為一個迷人的男人還是不簡單的,除了先天的條件,後天的要素更重要,性格才是魅力所在,當然,品味、風度也不可或缺。像那個亞歷山大就差了一截──她怔一下。不明白自己怎麼會莫名其妙地想到他。
她甩個頭。腦中忽而浮起一個隱約模糊的身影,絲毫沒有預警。
她又怔了一下,加了一些恐慌。那個身影──是誰?她隱約有一種印象,好像曾在何時與誰有過如是這樣的會心與溫馨、讓人覺得甜蜜的交談相處過。可是──是誰?那個印象好模糊……「不要──」頭又痛了。她抱著頭,發著冷汗。告訴自己不要再去想。
不想。不想。她拚命搖頭又搖頭,極力想用開腦海中那如幽靈般飄忽不定的隱約模糊的影子。
☆ ☆ ☆
推開門的那一剎那,維納斯下意識地屏住氣息。她在門外站了幾秒,才躡手躡腳地走進去。最末一班公車十二點從市中心出發,下車再走一小段路程,回到蘭姆提斯位在北郊的家已經快一點了。半夜裡一個人在空蕩的站牌等車、走在空無一人的漆黑曠地實在是很緊張、刺激的事,但都沒有像現在一樣,教她神經繃得那麼緊,一點風吹草動都讓她心驚好半天。客廳相當暗,她想大家都睡了,鬆了一口氣。
「你幹嘛回到自己住的地方還得像個小偷似的躡手躡腳!?」角落裡驀然傳出冷諷帶刺的男聲。跟著燈亮起來。燈光下,亞歷山大那張性格、英俊的臉高傲地睥睨著她,嘴角還帶一抹譏誚。
她嚇了一跳,沒防備,也來不及反應,做賊似的,心虛地紅紅臉,略低著頭,吶吶地說:「嗯,我……很晚了,我怕吵醒你們。」
「是嗎?你也知道『很晚了』。」亞歷山大漂亮的灰藍色眼珠陰沉起來。「不過,你大概不知道,現在已經半夜一點了吧?或者,你根本還是用你那邊的時間在過日子。」
這個討厭的傢伙!維納斯羞憤地漲紅臉,皺眉瞪了他一眼。看樣子他是特地來諷刺她的,每句話都帶刺。但她晚歸是事實,到底是她不對,她壓下忿躁,低聲下氣道歉說!「對不起,我和朋友在一起,沒注意時間,回來晚一點。如果吵到你,或給大家帶來什麼不便,請見諒。下次我會注意的。」
「最好是這樣。本來你愛做什麼,那都是你的自由,我們也管不著;不過,你既然住在這裡,我們對史都華叔叔就有責任。這一點,相信你應該明白才對。」
「是的,我明白。很對不起,下次我一定會注意。」維納斯悶哼一聲,心裡火極了。看他說得那麼冠冕堂皇,跟真的一樣,其實還不是故意給她難堪罷了。不過,這傢伙未免也太閒了吧,半夜裡不睡覺,故意等她回來諷刺她。
亞歷山大站起來,沒說什麼,卻擺一副「那樣最好」的姿態,嘴角的譏誚也沒消。「你不在的時候,有你的電話,我請對方留話,他說會再……」話沒說完,電話便響起。
他看她一眼,只「喂」了一聲,便將話筒交給她。
「你的。」嘴角依然帶著譏誚,眼神也很諷刺。就有那麼沒禮貌的人,都幾點了,這個時間還打電話打擾別人,果真「物以類」。
她默默接過電話,觸到他帶剌的目光,別開了臉。
「喂?」她輕喂一聲,覺得納悶。她在這裡並沒有什麼朋友,再說都這個時候了,會是誰?
話筒傳來一聲低啞、夾雜著傷痛和濃濃思念的呼喚。那是她熟悉的語言、熟悉的呼喚;他在對她說相思,說烙在那低啞的嗓音裡的痛楚。
她震住了,呆呆地說不出一句話,臉色蒼白起來。
氣氛太沉默了,走到樓梯口的亞歷山大覺得奇怪,回過頭來,見她白著臉緊咬著唇,有些失神地站在那兒,蹙了蹙眉,停下腳步看著她。
「怎麼了?」他看她沉默地放下電話,從頭到尾沒有說一句話。
維納斯猛一驚地抬起頭。那表情似乎現在才發現他的存在。她抿抿嘴,掩飾什麼似的,低下頭說!「沒什麼,打錯電話的。」跟著急急地走上樓去。太急了,腳步顯得跟槍,險些絆倒,身形搖搖晃晃的,走到一半時,一腳踩空!往後跌了下去。
「小心!」亞歷山大及時接住她,皺眉說:「你走路都不看路嗎?」
維納斯卻只是咬著唇,臉色蒼白地看他一眼,一言不發地掉頭走開。這舉動讓亞歷山大愣了一下。他以為她會說些什麼,卻沒想到她那麼傲慢。他壓低眉,瞪著她的背影,英俊的臉龐冷淡起來。
不過,他沒忽略她那白得像紙的臉色。會是那通電話的關係嗎?他有些懷疑。
他又瞪瞪她的背影,皺了皺眉。算了,不關他的事。
他從容地走回房間。躺了一會,卻怎麼也睡不著,翻來覆去,還是睡不著。
「都是那個該死的東方女孩!」他猛然坐起來,低聲咒罵著。
既然睡不著,那就算了。他翻身下床。高挺結實的身材在淡蒙的光線中顯得十分乖張。那麼傲慢的線條!
他扭開燈,隨便找了一本書。才剛翻了兩頁,廊底那端便傳出一聲尖厲的叫喊。
他摔起了眉,丟下書,大步走出去。
「亞歷……」艾利顯然被叫聲驚醒,揉著惺忪的眼,站在房門外,茫茫地看著他。
他毫不客氣地敲開廊底的房門,倚著門口,劈頭便不耐煩地說:「吵死人了!你大呼小叫地,到底在幹什麼!?」
房間裡的維納斯顯然是醒著的。她抱著頭,伏在床上,聽見聲音,身體動了一下,慢慢抬起頭來。
又在裝聾作啞!亞歷山大不耐煩地跟著說:「我不管你是不是跟朋友鬧什麼彆扭,還是有什麼不順心,那都是你自己的事;不過現在已經凌晨三點了,能不能請你安靜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