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他好奇的是,沒有人注意的時候,黎湘南那種憂鬱的神情才會不自覺地流露出來。他留心過了,只要廊上有人經過,她的表情態度自動會改變;等沒人注意了,潛意識的悲抑便不受控制流露出來。
這使得高日安聯想到黎湘南到他辦公室的那段期間。天啊,他幾乎被她矇騙過去了!他原以為黎湘南的寡言冷淡只是在抗議排拒,原來她是有意識地在警戒。他實在太疏忽了!他原以為黎湘南的異常行為只是父母離婚下一般青少年會有的尋常反應;但現在看來,她心裡藏著她必須拚命壓抑的秘密。
尤其當她發現被人注視時的那種急躁焦怒的反應--顯然她一直有很強的控制力和耐受力,但心理壓抑畢竟不正常。突然得知被觀察,令她舉措不安。
電梯總算來了,黎湘南搶步走去,急速按關門扭,企圖將高日安隔在外頭。高日安站的位置距離遠,走到時電梯已經關上--
但另一部電梯隨即土來,他快速進去,幾乎是和黎湘南同時抵達樓下。
黎湘南經過剛剛短時間的修復,這時神態已恢復鎮靜,嘴角又出現那種要笑不笑,充滿揶揄嘲弄的不屑。
「你在跟蹤我嗎?高大醫師?」她撇撇嘴,攔住他的路。
高日安停下來,不知為何,他心理對她產生從未有的興趣和關切。他微笑說:
「是啊!你準備往那裡?」
「『巴塞隆納』!我準備去會見男人哪!」黎湘南接下他的微笑,也還他一個微笑,用的字眼卻充滿不協調性。她故意把「男人」兩個字咬得很低沉,但沒有刻意曖昧,留了一大片空白的語意讓高日安「自由心證」。
「是嗎?真巧,我也要去『巴塞隆納』。一起走好嗎?」
這是實話,在黎湘南眼裡卻成了瞥腳的演技。她要笑不笑,伸手挽住高日安,令高日安微微一愣--黎湘南這舉動太突然了。
「發什麼呆?走啊!」黎湘南絲毫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勁。
他們腳步放得很慢,黎湘南挽著高日安,悠閒地邊走邊晃晃櫥窗,像情侶在散步一樣。十數分鐘的路程竟花了近半小時。
一進「巴塞隆納」,黎湘南立刻放開高日安,磁鐵似地被吸引到黎北瀟坐著的窗邊桌位。
「等很久了?」她水漾的雙眼望著黎北瀟。
黎北瀟含笑搖頭,起身為她拉開座位,慇勤地伺候她入座,形容間有說不出的親暱,寵愛疼惜盡皆表露在那殷殷的低語問候中。
高日安聳了聳肩--黎北瀟顯然沒看到他,眼裡只有黎湘南的存在--他走向舒晴;舒睛卻以帶著妒意的眼神,注視著黎湘南那邊的動態。
「你認識那桌的人?」她問,眼光仍緊緊盯著黎北瀟那邊不放。
高日安以為她看見他和黎湘南挽手同進的情形,略帶解釋地說:
「那就是黎湘南,你也認識的;我去找你時正好遇見她,碰巧她也要到這邊來。」
「那個人是誰?」舒晴根本沒有注意聽高日安的話。她還不知道黎湘南和黎北瀟的關係。
「那個?」高日安轉頭看了一眼。「那是黎先生,黎湘南的父親。」
「父親?你是說……」舒晴簡直不敢相信。黎北瀟看起來太年輕了,根本不像黎湘南的父親;更何況方纔,在高日安他們出現之前,黎北瀟親口告訴她說他在等他最深愛的女人。竟然會是他的女兒!
「可是--他們看起來,根本……根本就像是一對情人。」舒睛帶著莫名的妒意說。
她並不單指他們外貌上的契合,而是指他們之間那種神態、那等親暱、那種彼此對視的目光,在在充斥著濃郁的傾慕的感情;氣氛是那樣不尋常,任誰也會以為那是相戀中的男女。
所以她才會對黎湘南充滿妒意。無疑的,黎湘南佔盡了黎北瀟所有的疼惜寵愛。看他對她那種慇勤的態度,那種呵護備至的關懷--她原以為沒有女人會得到黎北瀟如此的嬌寵;但原來,那個受盡嬌寵的女人,竟是他自己的女兒!
明知他們之間的關係了,舒睛還是感到非常的不愉快。黎北瀟對黎湘南那種溫柔寵愛簡直是對待情人的態度,讓她無法忍受。
而她的話讓高日安心裡一動,忽略了她話裡明顯的妒意。
高日安留心觀察黎北瀟和黎湘南兩人的談話情形和舉動,以他職業特有的敏感,感覺到了他們之間某種不尋常。
難怪旁人會誤解他們那種「不正常」的親密關係;依他看,也實在是不正常。黎北瀟對黎湘南的態度太超乎尋常了。寵愛也該有個限度,但黎北瀟對黎湘南簡直是「迷戀」,實在怪不得旁人聯想力太豐富。
他微微皺眉,突然沒來由想起黎湘南極力掩飾憂鬱的臉龐。他看她一眼,黎北瀟還慇勤地伺候她用餐。
他支著頭觀察他們。黎湘南時而會仰頭看著黎北瀟,輕笑著,眼神卻落得很遠;黎北瀟則用疼惜的眼光看她,每個輕觸都是憐愛。那種氣氛不容許別人介入,包圍著他們的氣流也只明顯地營刻出兩人的天地。
另一方面,他發現黎湘南吃東西的方式是很挑興式的,旁若無人,津津有味似的,很有一種霸氣,可以說不雅觀;但她身上又沒有一點凌人的氣息。在黎北瀟的包柔下,她顯得平和。
黎北瀟完全以欣賞的眼光看著黎湘南的不文雅,甚至分食她吃剩的殘羹。那舉動讓高日安心裡又是一動,突生一種隱約、尚不成形的模糊的概念。他抓不準是什麼,有些害怕自己那模糊的概念。
黎北瀟那種舉止藏著很深、壓抑得很緊的渴盼慾望。高日安甩甩頭,他大概想錯了--
但他又發現一個奇怪有趣的現象。他發現黎北瀟和黎湘南的對話中,兩人都不提彼此的身份稱呼;黎北瀟對黎湘南從不自稱父親,黎湘南也不喊黎北瀟。他不禁又想起第一次和黎北瀟見面時,他也只是直呼黎湘南的名字。
面對黎北瀟,黎湘南完全沒有對父親般尊敬的舉止。他知道民主作風的家庭,親子關係就像朋友一樣,但像他們這樣,實在太不尋常。
他極力不想那些調毀的字眼,什麼「亂倫」,什麼「不正常」……但看來,他們兩人之間的「愛」妒煞許多雙情人的眼。他仔細思考著黎湘南說的黎北瀟對她的愛是一種「自戀的投射」的話,但是無法確定。
他突然捺不住一股衝動,起身走到黎北瀟桌前,硬生生破壞他們的和諧氣氛。
「黎先生!」高日安朗聲說道。
「高醫生?真巧!你也來這裡吃飯!」黎北瀟先是愕然,認出了高日安,隨即換上熱誠的笑。
高日安也展顏微笑,但笑得有一絲尷尬。黎北瀟永遠搞不清他並不是掛牌的心理或精神醫生,而是一個學者,而他的工作領域主要在研究人的行為心理,而不是治療異常。
他明白黎北瀟當然不是無知,只是霸氣使然,慣常的自以為是罷了。
「黎先生,我並不是心理醫生,我不作臨床的治療工作。」高日安耐心地微笑。
「我知道。抱歉!」黎北瀟竟難得地道歉。他伸出手說:「還沒向你道謝,湘南受你很多照顧!」
高日安握手還禮,目光轉向黎湘南。黎湘南眼神恍惚,望著他時感覺茫然,然後像是突然警覺到什麼,眼裡的渙散茫然一轉而為她慣常的那種要笑不笑的揶揄。高日安回頭,舒睛正站在他身後。
「黎先生,這是我的未婚妻舒睛。」高日安放下滿心的疑惑,為黎北瀟介紹舒睛。
「未婚妻?」黎北瀟揚了揚眉,微微一笑。仔細看,他那種接近嘲弄揶揄的神態,和黎湘南慣有的諷刺表情,簡直如出一轍。
「幸會,黎先生。」舒睛率先伸出手,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黎北瀟。
黎北瀟只是輕輕一握,笑得有幾分壞胚子的神氣,也沒有人讀懂,高日安自是也不明白。
「那麼,不打擾了,我只是過來打聲招呼。」高日安說。
黎湘南自始一直保持沉默,這時揚著她那慣有的似笑不笑的神態,突然沒頭沒腦地說:
「高日安,舒睛小姐又美又性感,有這麼矯艷的未婚妻,你可要好好的看好--寶貝,小心別被人搶走了。」
舒睛反射性地皺眉瞪了黎湘南一眼,高日安卻思索般地望望黎湘南。
他們走幾步遠後,黎湘南繼續吃盤裡未完的魚排,揮揮刀叉,看著舒睛的背影,口氣不挺認真地說:
「他的眼光不錯!比起你那個後妻,她的確是強太多了。」黎北瀟凝笑不語。
「你想要什麼樣的女人都有,也不愁沒有女人,不要去破壞人家。」黎湘南叉了一口魚排。
黎北瀟還是笑而不答。他舉舉酒杯說:
「來杯香檳好嗎?」
黎湘南停住刀叉凝視他半晌,水瞳蕩漾,黑白分明。她用叉子撥散魚排的殘屑,移開了眼光輕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