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站旁的商店,廊前一排躲雨的人群.我跑進廊下,仰頭望望天,拍掉身上的雨點.
久遠以前,我彷彿也曾在這樣的天氣,這樣的黃昏裡,這樣的跑到廊下避雨.可是是多久以前?日子遠得我記不清.
我一手拿著升大學聯考總複習題庫,一手是濕了半邊的那本詩集.再過兩個星期,這一切就要結束了;而現在,不是讀詩的時候.
雨下得怎麼也不停.週末的人潮,四處彙集躲雨的騎樓顯得無比的擠擁.總有人群來來往往,衣袖擦肩;我往廊外再站出一些,避開左右的不經意.我的「生物距離」,比別人,還是來得大些.
我依然,習慣和人隔著距離.
我仰頭對天,傾聽雨的節奏.在嘈雜的人聲和滴答的雨唱交鳴下,赫然和進一曲哀涼的旋律,幽幽地淡淡流洩著,如同久違以前那蒼涼的哀訴,刻刻深深的悲傷無奈.
轉身看看音樂的來處,才發現,身後是一家音樂城.
我躲到另一頭,想避開那幽幽襲來的哀怨情感,卻不管避到哪個角落,黑人女歌手蒼涼的歌聲,依便飄飄蕩蕩地涼入我心田……些許偷來的時光,是我們所僅有能共享的片刻你擁有屬於你自己的家庭,是他們的倚賴雖然我試著抗拒,不願成為你心上最末微的那個人可是沒有人願意取代我的悲苦所以我把所有的愛留給你……一個人孤單寂寞地生活共不容易朋友們勸我尋找一個屬於自己的男人但每次我試著去尋找,便忍受不住而悲修傷哭泣我寧願獨自咀嚼哀愁寂寞所以我把所有的愛留給你……少年聽雨,聽得這曲旋律,我只感到它的哀怨,好像有誰在哀哀在說訴她的無奈傷悲.但卻不懂,不懂為什麼──江邊潮遠,初漾我心弦的那個人說我還太小,這首曲子對我來說太蒼涼……如今聽雨,聽得這曲旋律,曲調之外,黑人女歌手那腔濃厚哀怨的英語一字一字唱訴出的無奈,化成文字涼入我心田;我已懂得她的悲泣是為什麼.這一曲旋律,無寧說是情婦哀怨無奈的心田.
明知對方的愛有殘缺,卻還是那樣不禁地愛;明知該離開,卻還是那樣地無奈;明知愛情的最後,不會有結果,卻還是那樣不計一切地付出所有的愛,情願忍受所有的孤獨寂寞,為他保留一顆心,保留最初所有的愛這曲旋律,如今聽得這樣明白,卻痛得教我糾心.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啊──我跑進雨中,仰頭無聲的喊著.大雨嘩嘩,一直將我淹沒,回答我為什麼啊?
「沉─若-水-」一個我不該在這裡聽到的聲音,不該在此時出現的人影,將我拉回了廊下.
我還在恍惚中,茫茫地看著對方,隨即化為驚訝.
「連……明彥?」那一剎,我以為我看錯.
這些日子,我偶爾跟明娟見面,每次會面皆匆匆.卻沒再見過連明彥.
他爸媽按照計劃將他送到德國,一去經年;卻不曉得他是甚麼時候回來的.
「你不是在德國嗎?怎麼……」這般的重逢太偶然,不像是真的,讓人太訝異.
「有甚麼好驚訝?難道出國了就不能再回來了嗎?」連明彥氣焰依盛,如昔地逼人.
他長得更高更挺,風采更勝從前,唯獨那一身的傲氣,仍像他少年.他的才華有目共睹,到德國的第二年,便奪得了國際大賽的冠軍,轟動了國際樂壇,柏林交響樂團破例邀請他參加演出;那個時候,他尚未滿十七歲.
「你甚麼時候回來的?」我問道.剛衝出雨中,淋了一身濕,這時開始感覺到涼意.
「上個星期.」他打量我一身的潮濕,說:「你全身都淋濕了,這樣下去會著涼.跟我來──」說著拉住我的手,帶我走進一家酒吧.
迎面撲來的冷氣更加冰寒我身上的潮濕,不禁起了一身疙瘩,猛不防打了聲噴嚏.
他低聲跟吧檯內的酒保咕噥幾句,隨即拿了一條乾毛巾罩在我頭上,說:「趕緊把身體擦乾,免得感冒.」然後轉頭對酒保說:「給她一杯『曼哈頓』,純的.」
酒保瞧瞧我.他們的原則向來是只用眼睛看,不用嘴巴說.
「喏!」連明彥把酒保遞放在吧檯的酒端遞給我.
我只喝一口,就被濃烈的酒味給嗆到,皺眉叫起來:「你給我喝的是甚麼東西?」
「『曼哈頓』.純的,很烈.」他把我剩下的那一大杯接過去,一口喝乾.清清虎亮冷冷的眼對著我.「這才算是喝酒!」
我瞪著他,記起來了.久遠以前的那個酒會,那幾杯雞尾酒……酒保又在吧檯上遞放一杯.他端起放到唇邊,我一把將酒搶下,濺翻了一大半的酒在他身上.
「你做甚麼?」他不關心自己被濺洿的衣服,皺眉瞪著我.
「這酒那麼烈,你別喝那麼多.」
「你在關心我嗎?」他眼神變冷.復向酒保招個手,要了另一杯酒.
他將酒端到唇邊;我想再將酒搶下,被他抓住手.
「我喝酒是我的事,你最好別管我.」很不客氣地警告我,不准我插手妨礙他的自由.
「我不是管你,我只是……希望你別喝那麼多──」
他冷我一眼,放開我的手,傾杯喝酒──「明彥!」我叫了一聲.
他停住,姿態維持不變,手舉著酒杯,傾斜的杯沿沾上了唇;斜睇著我.他以這樣的姿勢看了我一會,然後將酒筆直遞到我面前.語氣冷,但不像挑興,說:「如果你把這杯酒喝了,我就應你的.」
我並不是要他聽我的話,只是希望他為自己著想.喝太多酒,又那麼烈,對他沒有好處.
猶豫了一會,我還是接過酒,屏住呼吸一口氣將它喝完.濃烈的酒味,加上喝得太急太猛,嗆得我彎下腰不停地咳.
「他也回來了!」連明彥高高在上頭,冷不防沒頭沒腦地丟下這句話.我愣了一下,抬頭看他.他跟著彎下身,俯在我耳邊,吐著冷氣說:「你喜歡江潮遠那傢伙,對不對?」
我感到全身突然僵住,很長一刻不能動彈.
他知道了甚麼?我狠狠瞪他一眼.
「被我猜對了?」他不放鬆.
「我不懂你在說甚麼.」
我轉身想走,他將我抓到身前,逼著我說:「你怎麼會不懂?你當然懂,你以為我甚麼都不知道?明娟那呆子不知道,難道你以為我看不出來?那時,在我家那個聚會上,我看得清清楚楚!」
那又如何?那麼遙遠以前的事了.讀詩的日子離我很遙遠了!兩個禮拜後,我要參加大學聯考.
我望著他,平靜裡透著無奈.「你以為我該怎麼樣?你想求證甚麼呢?」
他被問得啞口,默默地放開我.反倒我一時沒站穩,酒精的作用在體內起昏眩,跌到他身上.他扶住我,讓我靠著.
「再喝一杯好嗎?再一杯,我就送你回去.」他伸手環住我,使我靠在他胸懷,成了擁抱.
我搖頭.「這酒太烈,我頭開始昏了.」
我沒有意識到他的擁抱.從來,我跟他之間的關係,就不是這樣算的,我只是昏靠在他身上.
「別擔心,我說過,我會送你回去.」連明彥半強迫,再遞給我一杯「曼哈頓」.
我知道他向來心高氣傲,不是習慣被拒絕的人;再想只是再一杯酒,應當不至於真醉倒,便依著他的要求,一口一口把酒喝完.
一杯喝完,頭更昏了,還有一種噁心的感覺.我強忍住,等他會賬離開.
出了酒吧才發現,我們在酒吧裡耗去了半個夜.霓虹在四處閃耀,黑黑的長空不見一絲天光.
「你不必送我,我自己會去就可以.」我努力想站穩腳步.
我想我低估了純酒的效力,也忽視了酒精的烈度.雖然才喝了兩杯,但我除了記憶中那果汁般的雞尾酒外,從來沒有喝過酒,且又是那麼烈的酒──
「還是讓我送你回去.你住哪裡?告訴我地址──」他看我似乎都快站不穩了,不放心.
我眨眨眼,努力想看清他.頭雖然昏,但我的腦子還很清楚,不能就這樣回去;不能讓媽看見.
「不必.我自己會回去,你先走吧!」我想等他走後,找個地方坐一會,等腦袋清醒了再回去.
「你確定你沒事?」他皺眉,還是不放心.
我點頭,對他擺擺手.
他轉身走開.我呼了一口氣,倒坐在人行道上的椅子上.總算!
我以為坐一會,腦子就會凊醒,哪知卻感覺身體越來越輕飄飄,相對地,眼皮卻越來越沉重.微微地閉上了眼,過一會,我聽到有卻步聲,停在我的座旁;有個人在我身旁坐下來.我睜開眼──「明彥?……」恍恍地對他一笑.
他擔心我,去而復返.「我猜就會這樣.走吧!我送你回去.」
我還是搖頭,緩緩靠在他身上,把頭枕在他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