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潮遠始終沒有說話.他本就不多話,僅用眼神就夠.宋佳琪時而抬頭望著他;兩人相視而笑,多少柔情蜜意,盡在不言中.
內心有刀一直在割,一陣一陣割心的痛.
離明娟家還有一小段距離,大家邊走邊聊,倒也不覺得遠.先前我跟明娟隨興而走,沒特留心兩旁的風景,此時心裡擱著一份難解,更無心周旁的一切.
「你別老是露出那種表情.」連明彥不知從何時步移到我左旁;如劍的眉,展放著幾分冷然.
我不明白他的突然,沒甚麼反應.且不想與他面對,想尋明娟,她早不知幾時就拋下我,跟在宋佳琪身旁.
連明彥瞅我一眼,冷冷又說:「看你一張寡情無所謂的臉!」
他似乎特別看我不順眼,愛對我挑剔.
「那麼,你說,我該有甚麼表情才對?」我反問.這個人實在不可理喻,他的邏輯簡直反常.他用他認知的那一套在分析我,並且自以為必然;然而,結果相去不遠,所以我必須偽飾武裝.
「問你自己啊!」他把問題丟還給我.「你自己應該最清楚了,不是嗎?」
他以為他懂了甚麼嗎?偏生來撩撥我!
我不想討論我自己,加快腳步趕到明娟側旁,將他甩在後頭.然而,時刻仍能感到他的目光.他好像隨時在監視我,將我的一舉一動記錄在腦中.
走到明娟家,明娟以主人的姿態擺個歡迎光臨的邀請姿勢.宋佳琪被她逗笑,清潤柔甜的笑聲盈充了屋裡每個角落;走避到哪裡,都聽得到她的迴聲.
明娟讓幫家的女傭準備一些蛋糕點心和飲料,大家邊吃邊聊,談的全是一些我不懂的音樂話題;我像鴨子聽雷,安靜地避坐在一旁.
沒有人注意到我,全都投心在熱烈的討論裡,我沉默著,眼光時而飄向江潮遠,看他靜靜地聆聽,看他淡淡地微笑;偶爾,他的目光會掠過我,短暫的一剎交會,便沉寂消落,再無痕跡.
音樂的話題持續著.幫家的女傭找出幾張影碟伴唱片,有流行歌曲和一些西洋抒情歌曲,幾個人覺得有趣,竟唱起歌來.而後,嫌那些電子合成音樂嘈雜,圍著鋼琴自彈自唱起來.
我仍然避坐在角落,自絕在距離外.
那三個我不認識的人,輪流唱了幾首歌,然後明娟自彈自唱了兩首流行歌曲.而後,大家裟腫潘渭宴鞒齔。艞l梟`艘皇仔艀簣W斕腦縉諦T懊窀瑁?br />
我怕他們把目標轉向我,盡量退縮,不希望他們注意到我.
連明彥突然朝我掃視過來,大步走向我,將我拉出去,暴露在眾人面前;我彷彿失去了防護的蝸牛,蠕動著不安和不知所措.
那眾多目光,我渴望又害怕面對如夜深黑的那一雙.
「江大哥,請你替我們伴奏好嗎?」他甚麼人都不挑,單輕率地要求江潮遠,還惡劣地選了首男女對唱的情歌.
我不知他這樣做到底是甚麼意思,困惑著,看不透他的內心.
江潮遠竟沒有拒絕,依連明彥的要求,為我們伴奏.
我總是沒有拒絕的餘地.鎖著心,唱了一首沒有感情的歌,倒是連明彥的歌聲出乎我意料的好,乾淨明亮,不帶一絲雜啞.
一曲結束,我躲回角落.大家不讓江潮遠離開鋼琴,鼓動著他歌唱.他無聲一笑,靜了一會,彈唱起一首西洋抒情老歌.
我一聽,竟然怔忡──竟是那首「別使我的棕色眼睛憂鬱」.
他的聲音低啞,帶著磁性,淡淡地,像遠遠的海潮聲.曲尾不斷重複的一句「別使我的棕色眼睛憂鬱」,低啞的嗓音唱來,彷如遠方的寄語.
因為這首歌,因為這一句,我的目光始終離不開他.他為什麼要選這首歌?恍恍替我唱出了我心中的悲歌.
他給我的那個地址,而我一直沒去,他也不曾探詢過,他是無須問為什麼的;那僅是微渺到不足夠擱放在他心上阻礙成疙瘩的瑣碎,構成不了困擾他的問題.他沒有必要記憶我,對他來說,我存在的意義太渺小,連投影在他波心的雲影都稱不上.
所以他一直都沒有發現,我對他的心情.
「沒想到他唱起歌來那麼好聽!」明娟溜到我身旁,在我頸邊耳語.
我說不出話.一開口便會哽咽.
曲休情了.他又回到宋佳琪身畔,望著她微笑,再回視她的微笑.完全屬於他們兩人的天地,一個插不進去的空間.
聽夠了、看夠了,我也差不多該回去了,陌生的那三個人顯得意猶未盡,和宋佳琪攀談不休,沒有離開的意思;宋佳琪好像也沒有離開的打算.
「我該告辭了.」我只好開口.
明娟留意了時間,沒有挽留,反倒埋起一臉歉色.「對不起,硬拖著你陪我一天.」
「沒關係,反正我也沒甚麼事.」
「我送你.」連明彥蟄伏一旁,猛不防出聲,叫我心驚嚇了一跳,反射地搖頭.
「我順路送她好了.」江潮遠起身.「我有點事,必須先離開,可以送她一程.」
「這麼快就要回去?」宋佳琪顯然很意外,沒預想到.
「嗯,有點事.我再打電話給你.」江潮遠輕描淡寫,不慣多解釋.
這是我期盼外的喜悅,我為這喜悅不禁顫抖著.我感謝神啊,聽到了我的祈求,賜給我一點幸福的片刻.
***
我們並肩走著,他沒有問我往哪個方向;他既不問,我便也不提,只是沉默地隨他的腳步走著.他的方向,便是我的方向.
我們就這樣漫無目的地一直走著,走到暮落天黑,江潮遠終於開口.
「累嗎?」
我搖頭.
「餓嗎?」他又問.
我再次搖頭.
「那麼,再走一會好嗎?」
我輕輕點頭.
心裡有很多話,不知該如何說出口.
邂逅,是上天所作的一首詩──相遇,然後別離.
「潮遠先生……」心裡有很多話,我遲疑著.
「你有甚麼事?沒關係,說吧!」他不提過去的那件事,我便也不提.但心裡那麼多的話,卻該如何訴說?
「潮遠先生……」我低著頭.夜張狂地黑.「人是因為相知相惜,才產生感動,而後才進而生情的是吧?但就像你初聽那曲旋律,內心便產生共鳴一般,你相信有一見鍾情的感情嗎?相看儼然,便此一生一世?」
江潮遠沉默許久,數著夜的腳步,才回我一個不確定.
「大概吧!」他不肯看我.
「你不相信?」我也不望他,只是問他,問得很慢.
「也不是.」他看著前方,眼神放得很遠很遠.「這不是簡單說相信不相信的問題……」
「或許吧!感情是不可說……」我喃喃自語,聲音很低很輕.
他還是聽見,還用一式的自喃自語:「何必說,情若懂,即使天涯心依舊.」
我們並肩而走,始終沒有相對.心情是隱晦的,難以說明.
「潮遠先生,你應該聽過元微之寫的兩句詩吧!『會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我在告訴他,我的心情.
「甚麼?」他懂,但裝不懂;也或許,是真的不懂.
對他來說,我大小了,所以他不懂──不!不是年紀的關係!
可是,我真的太小了吧?渺小到讓他注意不到我.我一直在看著他;在風中,在雨中,在無人的夜中,在獨對的星空,我直在看著他.我的眼光總是跟著他,而他從未發現,一直注視著他的我.他不知道我對他的感情;他的眼中,始終沒有我.
我們相差得太遠了,他聽不到我心中對他的呼喊.
「你沒聽過嗎?潮遠先生!」有種酸熱的濕意,由我早先淌血的傷口,慢慢地淹浸泛開來.
他停下來看我,試圖帶著笑,卻凝成了歎息.
「你還小,有些感情不是你現在真正能懂.」
從地球到月球要三十八萬四千公里.我們分存在兩個世界裡.
「我懂.是你不肯懂.」夜更黑,風狂亂地吹,拂混我們的相對.
他轉開臉,再回頭對我溫和地笑.
「你還小,別胡思亂想.」這是他的心,他的情.他的眼中,他看的,始終沒有我.
只是我自己厚顏空想.我對神求了又求,祂依然沒有俯聽我的祈禱.
「走吧!時候不早了,該回去了.」這末了,他始終含著笑.黑夜裡的表情遠遠淡淡.
他就要結婚了……我再怎麼求,上天還是聽不到我的祈求……他始終不曾發現,一直注視著他的我……「我自己回去──再見!」就在這裡別過吧!別給我太深的痛、太多的不捨.
我忍住淚,深深向他一俯首.關於我的心,他或許懂,但他不能懂.我太小了,他看不清;他就要結婚了,他執手的是另一個女人與他共白首.
夜黑有股墮落的美;風中被遺忘的,是我墜下的淚.
邂逅是上天所作的一首詩──相遇,然後別離.沒甚麼該或不該.
只是徒留一段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