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看那些男性香水,「夏綠蒂一八八一」、「永恆」、「逃避」等等五花八門,全是有牌有價的。我不懂,那些女人怎麼捨得花那些錢買那種東西給一個根本無動於衷的男人。
要我,我是捨不得的。
但想,那些女人送的那些,聽名字都是有暗示的。
「那是什麼?」我拿起「逃避」,看向舒馬茲楊手裡的香紙。
話才出口我就想要碰釘子了。
「憎恨。」舒馬茲楊意外地回答了。卻比不答還糟。
我沒聽過香水名有叫「憎恨」的,我不解地看他,他看我的藍眼漠然中有奚落。
但這時我看到他手上香水瓶的瓶身了。是卡文克萊的obsession。這瑪琳小姐是在藉香名暗示她對他的情思纏繞。
我困惑他的回答,想來我眼神也洩露。但我當然沒再多問自討沒趣。舒馬茲楊拿了他想要的,不多廢話站起來。
「舒馬茲楊先生,你還是把東西都帶走吧,這些對我沒用。」我指著那堆小山也似的垃圾。「倘若你稍後又需找些什麼,也省得麻煩。」
「你可以把東西丟掉,」舒馬茲楊沒多廢話,轉身往外走。「走吧!」連喝口水的時間都不留。
「等等——」我喊住他。「總得讓我上個化妝室吧。」
他有些不耐煩,倚在門邊等著。
我匆匆抹把臉,整了凌亂的頭髮,塗上為杜介廷顏麗的胭脂。想到就要見到他,我對著鏡子心動地笑了。
舒馬茲楊面無表情看著整妝後的我。我倒不羞赧。沒理由。我又不是為他妝扮。
路滑,車子開不快。舒馬茲楊還是一臉不好看的神色。我找不到話說,他的臉色也讓我退避三舍;舒馬茲楊更無意開尊口。一路上,就這麼死寂沉默。
雖然我不是太活潑的人,也差點被那滿車的沉默淹溺窒死,只能一路看著窗外,不斷看著窗外。
到了上回那家咖啡店附近,我就那麼看到了。
數學上,這種同地同時同樣人物相撞的機率實在很小,甚至渺茫;但現實上,總是戲劇的很巧合。
不偏不倚,不早不晚,我就那麼看見杜介廷和一個長髮女孩並肩走進咖啡店。
她不是誰。她是章芷蕙。
我沒誤會;我只是突然僵了那麼一下而已。
順著我的目光,舒馬茲楊也看到我看到的。他不是聖誕老人,沒那閒情當好人散播慈愛;他只是偏頭望著我,意思在說「你還不下車」。
我知道他在瞪我,還是多坐了三秒才下車。走了兩步才想起來,我忘了跟他道謝。
不過他也不在乎。我回頭時車子已經開走。他沒那心腸。
推門進咖啡店,果然看到我想像的景況。杜介廷背對著門,傾過身向著章芷蕙,說曖昧,不如說你儂我儂。
不過,不是那樣的。
章芷蕙點點他手臂,下巴朝我挪了挪。杜介廷回過身,看見我,怔愣立刻化為喜色。起身大步走來,將我拉了過去。
「你最近怎麼老是給我這樣的驚喜!嗯?理兒。」毫不避諱地,立刻摟住我。
那方桌上,攤了厚厚一大本書。他們正在討論功課。
「想看你啊。」我笑笑地。
章芷蕙臉上一抹似笑非笑,算是招呼。
「吃過了嗎?」杜介廷問。
我搖頭。
「餓不餓?」他伸手來撫弄我的頭髮。
我沒動。避了就顯得敏感。他跟章芷蕙,只是討論功課。
這一晚,我喝了兩杯黑咖啡,吃了香腸三明治。杜介廷要留我,嘴唇熱燙地在我耳畔摩挲著,我明天要早起,帶著他的吻離開。
在地鐵上,我反手緊抱著自己的胳臂。天氣太冷,胸懷中的溫暖全死光。
回了公寓,漫天的黑暗蓋天撲地壓來。
「王淨?」我喊一聲。客廳地上仍散置著凌亂丟成一堆的垃圾山,一如我先前離開時的模樣。
我以為王淨還沒回來。從她房裡卻傳出些微聲響。
她坐在電腦前,一動也不動。久久才回頭望了我一眼。
「他已經兩天沒有發郵件給我了。我寫了好幾封,可是他——」王淨搖搖頭,白淨的小臉顯得木然。
「他也許忙。」我說。
王淨又搖頭。「再忙他也會捎封短信的。一定有什麼不對。電話總是沒人接——」淚珠在眼眶裡打轉。
「不要胡思亂想。」我打斷她,「快去洗把臉,然後上床睡覺。」
我也想哭,可是沒名目。
她不聽我的話,我硬將她拖到浴室。
洗把臉,睡一覺,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我們已不是能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年歲。
天氣太冷了。光掉淚,凝在臉上,那冰涼的滋味就不好受。睡一覺,天大的事丟到明天再去想。我都是這樣捱過的。當然也有捱不過的時候。
那也不能怎麼樣了。面對,不然當只把頭埋在沙裡的鴕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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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馬茲楊說我可以把東西全部丟掉,我就真的準備全部丟掉。王淨看了直嚷著可惜,出主意說我可以把東西好價賣了。
她對著電腦蓬頭垢面了三天,然後知道再下能那樣下去,就又活了過來。
我照她的主意,不過把東西便宜賣了,竟賺了一仟多馬克。當晚我們在中國餐廳大吃了一頓,王淨神經兮兮地一直笑。然後我買了一瓶香奈兒十九號,王淨則拎了一瓶紅酒。
赤腳坐在客廳裡,她把紅酒當水喝,一口接一口。
「你這樣會醉。」我只是勸,但沒阻止。
「不會的。不必擔心。」她很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你要不要也來一點?」
我想一想,點頭。
有點甜。唇沾著玻璃杯口,觸到那流動的玫瑰花色紅的酒液,感覺好像吸血鬼在喝血。
「我決定了,」她宣佈說:「情人節時我要到法蘭克福一趟。我不能再這樣下去。」
「他有打電話來嗎?」我問。
「打了。」
「怎麼說?」
「還能怎麼說?不就功課忙。」
聽了就知道是借口。我喝口紅酒,嚥了下去,把話也嚥下去。
「你不說點什麼?」王淨反問。
「你真的要去?交通費不便宜——」我什麼都不好提,竟說了這最不合時宜的。
王淨錯愕住,睜大眼睛,驀然「噗地」一聲笑出來。
「我說劉理兒,」她邊笑邊喘氣,「有你在,我就算想自憐自艾自暴自棄也不是太容易。」
沒那麼誇張。不過,的確比愁眉苦臉的好。
「對了,」她幫自己又倒了一杯酒。一瓶紅酒已經快見底。「你那個舒馬茲楊是怎麼樣一個人?」她知道我跟在他門下。
「小姐,你說話也說得清楚一點,什麼叫『我那個舒馬茲楊』?」我不想談他的。
「你知道我的意思的。」王淨咯咯笑,一點少女的神經質。「你知道他多少?」
「不多,就公開那些。」我知道的都是人家早知道、媒體已經報導到爛的。
「那你對這個大概會有興趣。」王淨掩嘴又笑起來。
她對樂壇認識不多,就檯面上那些。這很正常,因為那不是她的專業。就好像問我商界有哪些大家,我也是一問三不知,一片霧煞煞。
我沒興趣,但她抱著紅酒瓶,興致勃勃又說:「我特地打聽了一些,翻了很多資料。你知道嗎?原來你那個老師還真有些來頭,不簡單哦!」
「他以前很出名過,我知道。」
「我不是說那個。」王淨啜了口酒潤喉。「我沒見過他,不過看照片,他長得挺精采,有攝人魂魄的魅力。」
我明白她的意思,也就是「有迷人的魅力」。說舒馬茲楊英俊,那太傖俗。
「你天天跟他打照面,有什麼感覺沒有?」她突然岔開題。
「天天跟他打照面的,何止我一個。」我避重就輕。王淨不知道,舒馬茲楊其實是個不親切的人。
「就是這樣!天天盯著寶石看的人,都不會知道寶石的名貴。」王淨的比喻差點教我岔氣。她用握著酒杯的手比個手勢,繼續說:「舒馬茲楊有東方的血統,你知道吧?他父親是美日混血兒,母親出自巴伐利亞望族舒馬茲家族。他們歐陸這些所謂的望族,不指的是家業而已,最主要的還是血統,他們就迷信這個。就好像我們古代封建制所謂的王侯貴族。我查了一下,舒馬茲家族在哈布斯堡王室魯道夫一世在位時,大大顯赫過;他們也是那時侯建立他們的權望的。現在雖然沒落了,關起門來還是可以斜眼看人驕傲一下。」
「你是說舒馬茲家族沒落了?」
「現在的新貴何其多,他們有的只是過去的輝煌。當然,家業還是有一點,也還維持有它一定的名望地位。你別看這些歐洲人喊什麼自由民主,骨子裡那種階級意識和身份血統要求其實最強烈,勢利得很。若不是出身名望之家,你以為舒馬茲楊憑什麼那麼快就竄起來?」
「可是,他還是有才華的。」說舒馬茲楊光憑家勢,有欠公允。
「那是自然的,可是有才華的何止他一個。出身還是很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