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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頁     林如是

  「既然如此,既然他們那麼重視身份傳統的,舒馬茲楊的母親怎麼會和——嗯,他父親聯姻?」

  「我本來也奇怪,後來就不奇怪了。」紅酒已經見底了,王淨抱著酒瓶酒杯乾過癮。說她醉也不是,條理清晰的:說她清醒,兩隻眼瞳迷濛的滲出水。

  「怎麼不奇怪?」我問。忍不住。

  我是同意王淨的話的。歐羅巴這些白人喊什麼自由民主,日子僥倖的好過幾百年,可是骨子裡真的是勢利得緊,其實跟中國封建制度那一套沒多大差別,就迷信出身血統那回事。進入後資本主義時代,財富決定了新階級,有錢的富人成了新貴,還是脫不了身份和階級那一套。

  舒馬茲家族就算沒落了一些,家底還算不少,想不出理由找不到好階級的門戶之家。

  「現在是二十一世紀了!」王淨說:「資本主義最大的貢獻就是社會階級重新洗牌,推翻以身份血統為主的金字塔結構權力階層,而改代以金錢財富為本位。也就是,財勢決定了一切。」

  我拍手鼓掌起來,臉頰熱熱的有點燠燥。

  王淨得意地笑比個手勢,繼續說:「舒馬茲楊的父親來頭其實也不小。美籍的父親那邊是物理博士,麻省理工的教授;母親家族那邊和日本某財團有關,家大業大,不比舒馬茲家族差。」

  原來。我點點頭。上流社會的故事聽起來算戲劇小說。

  「不過,他父母的婚姻不太長命,好像在他初出樂壇不久就離婚了。」可想而知,舒馬茲楊是跟母親這邊的。

  這樣的結局一點都不傷感,甚至令人習以為常,似乎本來就應該這樣。否則,集財富地位於一身,又加上幸福快樂,實在太讓雲層下的眾生心理不平衡。

  我暗詫起來,對自己荒謬的念頭失笑起來。

  不能怪我心眼這麼不良善,實在是舒馬茲楊那個人太不使人愉快。我覺得我的心慢慢在扭曲。我跟著他學習,投在他門下,私心裡卻這般非議他——唉唉!

  「就這些了。你參考參考。」王淨擺擺手。

  「你特地為我打聽這些的?謝啦!」

  「不客氣。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你多知道一些,心裡好多斟酌一些。」

  說得好像要爭鬥打戰,我笑。

  「你別笑,認真的!我每天看你垂頭喪氣的,好像不怎麼順利。我聽說舒馬茲楊那個人好像不太好相處。有些樂評家對他的評語很差,說他江郎才盡了——你怎麼會從維也納跑來跟他?」

  王淨說話有省略尾詞語句的壞毛病,好好的說得我好像千里跑來跟舒馬茲楊私奔。我也懶得糾正。

  「一言難盡。」我比個「故事很長」的手勢。

  「那麼長?」她睜大眼。放棄說:「我今天沒力氣聽了,累了。」

  我莞爾。我其實也沒力氣說了。

  她擺個手,進房睡覺去。我拿出方才買的香奈兒十九號朝空中噴了幾下,頓時,冷清的香向我落罩下來。

  比起舒馬茲楊身上的味道,此刻籠罩我的冷香感覺還要溫暖一些。我又多噴了幾下,直到鼻子因聞多了那香氣而麻木。

  第五章

  十多年的練功到底不是白費的。經過三個禮拜的垂死掙扎,我終於擺脫被節拍器控制的恥辱,在舒馬茲楊的許可或者說命令下,開始了蕭邦的練習曲。

  他只准我彈練習曲。

  一切從頭來。我像成人從頭學走路。練習曲訓練彈奏的技巧,就如在打地基,是必要的必要。

  作品一共十二首的練習曲,舒馬茲楊要我一首一首的來。

  這些練習曲,我彈過一遍又一遍的。我偏愛第三首的E大調練習曲。雖然它太流行,電影配樂用它,流行曲剽竊它,人家說庸俗。但蕭邦寫得簡簡單單,沒有太繁複的枝枝葉葉,素面就足以撩動人。

  可是今天我怎麼也彈不好。

  明天是情人的日子,想著杜介廷,我的嘴角藏著笑,心情左右浮動,沉澱不下來。

  「劉小姐,」我準備要放棄了,舒馬茲楊的秘書敲門探進頭來。「舒馬茲楊先生臨時有事,改在下午上課。」

  我點頭。秘書禮貌修養過人,從不直呼學生的名字,總是稱呼我們「先生」「小姐」。她現在能準確的念出我的姓氏發音,倒讓我受寵若驚。

  不管舒馬茲楊有什麼事,都不干我的事,我只能乖乖的練琴。但我的心情浮動,其他的人不知道是否也一樣的浮動沉不住氣?總之,不斷有人從琴室外走過,有一股騷亂的氣氛在寧靜中蠢蠢欲動。

  我耐不住,出去喘口氣。

  走廊那頭圍了一些人,後續有人正聚集過去。我看有些人跟我一樣,表情茫茫的,不明所以的看望彼此,都在奇怪究竟是怎麼回事,莫名其妙的跟著湊熱鬧。

  終於,事情來了。

  一大半的人,根本不知發生什麼事,盲流似的跟著潮水前進。我跟在盲流叢中,終於被堵住,然後看見舒馬茲楊雍容盡職的秘書板著臉阻止盲流再竄進,幾名西裝筆挺的技務人員趕著大家離開。

  結果,完全不知道怎麼回事,不明所以聚來的盲流,也不明所以的散開。我站在後端,盲流潮從我身旁兩邊退開的時候,我遲鈍的尚不知是怎麼回事。忽然之間,下午五時退潮似的,沙灘上光禿禿的就只剩下兩三個人,包括了我。

  「你們還在這裡做什麼?有事嗎?」秘書仍一副處變不驚。

  然後,我就聽到了。

  聲音不大,搗著嘴巴悶吼似,聽得出那發出怒氣的人極力維持的教養及百般控制的禮儀態度。

  然後,一聲頻調低、不顧後果的男聲竄起,刺穿先前那還悶悶作響的吼聲,成了爭執。

  「請別在這裡逗留!」秘書瞪眼趕人。

  我瞄了那緊掩的門扇一眼。關不住的聲浪持續溢竄出來,聽不出在說些什麼,但感覺得出那對峙的火氣。

  我動作慢,後知後覺。當我意識到什麼,警覺的想拔腿走開時,碰一聲,那緊閉的門猛然破開,舒馬茲楊臉色鐵青、殺氣騰騰的衝了出來。

  我躲避不及,被舒馬茲楊刮起的颶風掃到牆壁。秘書追喊了舒馬茲楊一聲,順道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等我回過魂,門裡走出一個高姚的金髮貴婦。她穿著合宜的半色套裝,乍看四十多歲,但保養得宜,我知道她最少有五十了。她的臉色也不怎麼好看,兩層間維持著她雍容的身段,但眉尾處有著一股冷淡。

  我沒等到她看到我,就趕快識趣地離開。

  心中忐忑,我或許是目擊到了一件了不得的事。

  想著,不禁笑出來。又不是殺人分屍案,什麼目擊!這麼就拋到腦後,施施然走到餐聽,買了一杯咖啡。

  「黑森林」蛋糕甜中帶酸,沁著濃烈的酒香。我不喜歡甜也不喜歡苦的東西,卻在這裡綴著咖啡和蛋糕。

  一杯咖啡還沒喝到一半,鄰桌來一對女孩,竊竊說:

  「看到舒馬茲楊夫人沒有?」

  「看到了。還是那麼雍容華貴。我要有她的一半就好了。」

  「聽說她和舒馬茲楊先生狠狠吵了一架。」

  「真的?」

  「嗯。就在舒馬茲楊先生的辦公室。」

  「怎麼回事?」

  「哦……」女孩左右看看,壓低聲音:「好像是舒馬茲楊先生將瑪琳夫人送的禮物退回,拒絕她贊助他演奏會的提議——」

  「舒馬茲楊先生生要再公開演奏了?!」另一個女孩驚呼起來。

  「不。這好像是舒馬茲夫人的意思。舒馬茲楊先生不答應,這才發生爭執。他回絕了慕尼黑國家劇院的邀請,又拒絕瑪琳夫人為他籌備贊助的復出演奏會,這才引得舒馬茲夫人親自出來。結果,就是那場騷動爭執了。」

  「唉!舒馬茲楊先生還是……」語氣有說不出的失望。

  我已經將咖啡喝完,把蛋糕吃光。

  陽光底下不會有新鮮的事。我想也是。

  舒馬茲楊到底是遮蔽過樂壇半邊天的人,他有這樣的條件落拓頹唐。連淪落,都是那樣優美得教旁人歎息心痛的姿態。

  這或許也因為他長得好看吧。有魅力又有才華的人的淪落,才會特別教人感到惋惜和失落。

  我這樣想,不平衡又刻薄。

  母親大人說,美麗的女孩要有美麗的心。

  我也許應該厚道一點。

  **  **  **

  原以為下午的課該會取消,也這麼預期,所以當舒馬茲楊出現時,我中等程度的訝異一番。

  他的臉色依舊不太好看。不只是不好看,簡直難看。平常他就沒有給過我溫良和悅的臉色,因此這時他鐵青的表情也沒讓我一百分的緊張。

  只是,這時我突然不合時宜的想到,有些女人總自虐地迷戀那種冷漠傲慢的男人,像舒馬茲楊這樣。他越對她們不兩不客氣,她們越是瘋狂。

  常常,我想不明白這個道理。

  愛情其實是要兩情相悅才好。單相思、暗戀、一廂情願、自己一頭熱的喜歡只是自尋苦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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