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瞪著他,先還是迷惑,忽然之間,完全明白了,也知道那個奧爾夫拒絕我的原因。
曼因坦教授雖然老了,離舞台中心有點遠了,但他的名望還是在的。能被他收入門下的,都是被他所認可的;而人家也相信,他收的門生都有一定的水準。
可顯然,在那個奧爾夫和舒馬茲楊的眼裡,我卻不到那個水準。奧爾夫拒絕我,因為人家不會懷疑曼因坦教授的眼光;可曼因坦教授的門生轉到他門下,卻變成了個庸才,自然,多半都是因為他奧爾夫教不好。所以,他不肯收我,不肯背那個黑鍋。
所以,舒馬茲楊才會問我那一句,質疑我真否跟曼因坦教授學習過。
弄通了這些曲折,我的臉驀然脹紅起來,覺得無比的羞辱。幾乎口吃,笨拙地辯解,還有點防衛。
「你也看過介紹信了不是嗎?從我到維也納,我就跟著曼因坦教授。如果不是教授身體欠安——」我沒往下說下去,但意思很清楚。
如果不是曼因坦教授健康情形不好,我幹麼到柏林來受你們這班自以為是的傢伙侮辱!
舒馬茲楊還是那不動如山的姿態表情,口氣卻十分不客氣。
「同樣一首曲子,你彈兩遍,卻一南一北,詮釋的主題像各在寒熱兩帶。而且,音準奇差。拍子抓不準不說,同一處的地方,你彈出不同音符的就有六次之多。甚王,到了尾音還變調。別告訴我,你科班出身,學了十多年的琴,還跟著曼因坦教授那樣的大師學習過。」
他毫不留情,犀利的批評像銳利一樣,兇猛的刺入我心臟,沒讓我有招架的餘地。
我張大眼睛嘴巴瞪著他,看著我自己的心臟淌出血,卻不能不詫訝佩服他。這舒馬茲楊儘管已經被浪花淘去得退到潮流的老遠,畢竟不是浪得虛名。
我彈的那首曲子,是我爹為我母親大人作的,曲名叫「星空下的情人」。他們在維也納星光燦爛的夜空下相遇訂盟約。我從小聽到大,但它從來沒有外傳過。舒馬茲楊才聽我彈了兩遍,就能指出我彈得不相符的地方,甚至結尾時走了調,我不得不佩服他——是真的有些才華的。
他初聽這首曲子,當然不知我彈對彈錯,但他讓我再彈一次,立刻抓出了不相符的地方。甚至,他指出了我最要命的缺點。
他說我「音準奇差」,有一點冤枉我。雖然我不像他一樣音準那麼好,聽過才一遍兩遍的曲子,便能準確無誤地指出錯誤的地方;不過,辨音識符,那一點耳力還是有的。
但是,我無法準確地抓住節拍。
抓不準節拍,技巧性的東西就彈不好。其實,沒有一首曲子不要求技巧的。技巧是必須的,是基礎的,是骨架,是血肉。情感的詮釋則是另一層的東西。靈魂吧。
無論如何,沒有技巧就等於沒有技藝,這是我最要命的缺點。就好像練了十幾年功夫的人,馬步蹲不穩一樣;或者學了十多年芭蕾的人,底盤功夫練不好,跳得再高再出色也是枉然。
曼因坦教授為什麼收我?我也疑惑過。但我沒敢多問,怕真相總是令人難堪。
但舒馬茲楊卻是毫不客氣留情地地令我難堪。
「我承認,我的技巧,呃,是有些不足,可是——」我脹紅著臉,為自己辯護:「音樂不光只是技巧就足夠。曼因坦教授說過,我的琴是有感情的,有我自己的靈魂——」
「感情?」舒馬茲楊嗤一聲,忽然湊向我。「任你感情再豐富,缺乏技巧彈出來的也只是亂七八糟的東西。」他退開身子。「依我看,你是成不了什麼氣候,這輩子若當個鋼琴老師就算是最大的成就。」
夠毒了。這麼直接這麼惡毒的話——他要激我哭嗎?
我難堪地僵在那裡。空氣中殘滯著他身上的古龍水香味纏繞不去。
如果我還有一點自尊,這時候我就應該收拾東西走人了。
但我沒動。不能意氣用事。我負擔不起。
我只是巴巴地看著他,等他開口趕人。
我們面對面互相望著,像愛情電影裡頭的男女主角那般互相凝視著。可當然,不可能那麼纏綿。
舒馬茲楊地中海似的藍眼珠裡頭沒有深邃的陽光。
他高,起碼有六尺;黑色的微亂參差的發;鼻樑挺,刀削一般;濃眉像劍,聚斂的,不張揚的;表情不帶笑,海洋藍的眼珠也沒暖意,有距離的。除了那頭黑髮和麥褐色的肌膚,看不出他有任何東方的血統。
我發現,大凡白色人種,只要是黑色頭髮的,都不會難看到哪裡去。但那黑必須是暗夜的黑,純粹的黑,東方黎明前的黑,像舒馬茲楊那樣,不能雜有其它色染。
我有點明白,當初他為什麼能掀起那樣高且大的浪潮。雖然是才華的世界,但外表一向是個利器。英俊美麗有魅力的人從來不會吃虧。
呵,我母親大人說的,可正是這個涵義?
我承認舒馬茲楊迷人、有魅力,但我沒有看呆。意不亂,情也不迷。我等著宣判。
「我都說得那麼白了,你還想跟著我嗎?」他終於開尊口,沒有太大的動作。
我低下頭。「我會很努力學習,不會讓你失望的——」
他的表情讓我說下下去。我在想,是不是應該放棄,卻聽舒馬茲楊冷淡說:「奧爾夫說了,他沒餘暇再多收學生;其他的老師我想也大概都很忙。但你是曼因坦教授介紹過來的,我又不能拒絕你。沒辦法了,只好由我來了。」
我猛抬頭。「你是說——」
舒馬茲楊藍眼淡淡,沒有再重複的意思。
我想道謝,又覺得不合時宜。微微鞠個躬,準備離開。
「等等,」他叫住我,「你剛剛彈的是什麼曲子?」
「星空下的情人。是我父親為我母親作的。」
聽我這麼說,舒馬茲楊微微扯動嘴角,沒再說什麼。
那不是笑。我看得出來。
但我也不能怎麼樣。我覺得,我有一半的命運交到他手上了。
忐忑歸忐忑,還是得闖一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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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廚房溫牛奶邊切水果邊吃時,安魯德走進來。
我正張開嘴巴,打算把吃到最後一口的蕃茄送進去,手已經舉到半空中了,猶豫了一下,還是若無其事地把蕃茄放進嘴巴裡。
他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人物,我沒必要在他面前維持形象。
「早。」不早了,都快十點了。
安德魯穿著睡衣,胸前敞開著,露出濃密的胸毛。
昨天晚上他又跑來,這個週末大抵就這樣住下來。
我把溫熱的牛奶倒進杯子裡,喝了一口。
「你就吃這個?」安德魯倒了一杯咖啡,指指我的水果。
我「嗯」一聲,嘴巴裡還有東西。
我鮮少這樣跟他說話。平常在這中間,一定都夾有李紅。
「聽李紅說,你是學音樂的?」安德魯側靠著流理台,沒打算離開。
「嗯。」我又應一聲,繼續喝我的牛奶,一邊咬了一口蘋果。
屋子暖氣還算強,但我看安德魯這樣坦胸暴露,還是覺得冷颼起來。
「專攻什麼?小提琴?鋼琴?長笛……」
「鋼琴。」
「在哪兒?」安德魯好像問出興味。
「舒馬茲音樂學院。」
「喔。能進得去,那你一定有點本事了。」
看來「舒馬茲音樂學院」在柏林真是小有名氣,連安德魯這樣在錢坑裡打混的人都知道。
我知道,我這樣批評安魯德有失厚道。索性不說話,專心吃我的早餐,打算吃完出門和杜介廷約會。
「你好像不太愛說話,理兒。」安德魯瞇了瞇眼。
我還沒來得及開口,李紅就進來了,披了件薄毛長外套,裡頭穿的是黑色透明的薄紗睡衣。
一月下雪天,穿這樣睡覺,算是服了她,
李紅一進廚房就膩著安德魯,也不去梳洗,虎視耽耽的,不會太形於色,但足夠讓人看清她的「主權」就是。
我很明白,一點都不會嗤之以鼻。換作是杜介廷,我也不放心他跟李紅單獨相處超過十分鐘。
「你起來了?我正跟理兒在聊天呢。」安德魯一手環住李紅的腰,親了親她。
「聊什麼?」李紅將他還在喝的咖啡拿過去喝了起來。
「聊音樂。」沒了咖啡在手,安德魯兩隻手乾脆全環住李紅,低俯吻她的脖子。「我剛剛才知道理兒是『舒馬茲音樂學院』的高材生。了不起!」
他的態度儘管戲謔,但也不諷刺就是。李紅說:「你真的進去了?跟誰學習?」
顯然李紅並不看好我。也難怪,我自己也不看好我自己。
「舒馬茲楊。」回答得也就無所謂。
「他?」李紅的反應令我意外。她像是一呆,眼底竟有一縷艷羨。
安德魯倒可惜般叫起來:「怎麼是他!他已經過氣了。好歹也要跟著卡爾奧爾夫或者施萊爾才有前途。」
說得中肯,而且確實,百分之百的政治正確。
柏林樂壇上,甚至整個德國及歐陸,奧爾夫和施萊爾都算是一號人物,更重要的是,那聲勢是現在進行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