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著。約莫五分鐘,秘書開口叫我:「呃,盧……呂小姐……」搞不通那拗口的中文姓氏。
「劉。我姓劉。」我帶著笑協助她。不怪她,我不是什麼要人,沒有重要到讓她必須確切地明瞭我的姓氏發音不可。
「劉小姐。」秘書點個頭,還是那一號不變的表情。「請跟我來。」
她一直走到最裡頭,敲了門進去,說:「舒馬茲楊先生,劉小姐到了。」這一次總算將我的名字完整不差地拼念出來。
桌子後面的人抬起頭,掃了我一眼。
秘書又說:「費曼先生約十點半和你見面。」
十點半?現在是十時過一刻。也就是說,他頂多給我十五分鐘。不,可能十分鐘都不到。
秘書退出去。我趕緊說:「你好,舒馬茲楊先生。我是劉理兒,謝謝你撥空見我。」
舒馬茲楊又掃了我一眼。看得出來,不大有興致。
「你說,是曼因坦教授介紹你過來的?」他開口的第一句話,語氣中的淡相當明顯。
「是的。我有曼因坦教授的介紹信。」我趕緊走過去,雙手奉上曼因坦教授特地為我寫的介紹信,不敢浪費他的時間。
他接過信。那剎間,一股隱約的香味匆忽竄來,暗中偷襲。我一時忘卻,脫口說:「好香!」
然後我就知道要糟了。
他抬抬眉,往我望來。
我連忙解釋:「我是說你身上的古龍水。」
他連眉毛都沒動一下,說:「謝謝。」
他大概會認為我是輕浮的女孩,第一次碰面的男人竟然就說他「香」。我怎麼會犯這種錯誤呢?怎麼會脫口說出那種沒腦筋的話?我並不是那種天真無知的十六七八歲的小女孩的。
心頭忐忑著。
是的,我承認,我怕舒馬茲楊對我印象不好;怕剛剛那脫口不得體的話壞了我的形象。
學音樂也好像做學問一樣,只要有老師肯收留,那就沒問題了。當初因為曼因坦教授收我到門下,我才得以進入維也納音樂學院;後來曼因坦教授因為健康緣故,離開音樂學院,將我轉介給舒馬茲楊,我只好收拾包袱到柏林。
當然,留在音樂學院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只是,我一直隨曼因坦教授學習,沒有人會主動而且太樂意接受別家的門徒;更何況,教授又將我介紹給舒馬茲楊。
所以,姑且不論樂壇或輿論對舒馬茲楊的評論如何,他是我剩下的希望。
也不是沒退路,我可以重新再來。但路途太漫長了,而且,我也沒有那種本錢和時間揮霍浪擲。
「你說你叫什麼名字?」舒馬茲楊看著信,皺著眉。
「劉理兒。」我恭敬回答,一刻都不敢耽誤。
舒馬茲楊沒有浪費力氣跟我客套。冷淡、不親切,這些都符合我對他的印象。
但說他傲慢……嗯,他的架子是大一點,卻倒沒有我想像中翻著白眼看人、鼻子朝天的模樣。
我不知道曼因坦教授在信裡是怎麼寫的,舒馬茲楊的眉頭還是皺著,好像曼因坦教授給他帶來了什麼大麻煩。
我大氣都不敢喘一下,不敢有太多太大的脾性,站在那,等著徒刑宣判似。
「唔……」舒馬茲楊終於開口,將目光由信件調回到我臉上。「既然是曼因坦教授介紹過來的人,我不會拒絕。不過,我事情實在忙。這樣吧,這裡有許多優秀的老師,我將你介紹給他們。」
「可是,曼因坦教授介紹舒馬茲楊先生你……」我有點矛盾。他沒拒絕我,言下之意答應讓我進舒馬茲音樂學院,可他也不收我。
他不收我,我其實也不覺得失望。可他要將我隨便丟給其他人,我可也不願意。
我有我自己的盤算。舒馬茲楊不收我那也是好的,我可以回維也納求曼因坦教授轉介我到萊比錫或科隆,或者,就繼續留在維也納音樂學院那更好了。
但想,柏林有杜介廷,我又捨不得。
「你真的想跟著我學習嗎?」舒馬茲楊忽然抬頭,冷不防追問。眸色裡一抹似笑非笑的譏嘲。
我楞一下,有點慌了手腳,一絲的狼狽。硬著頭皮說:「當然。所以我特地從維也納跑來柏林……」
「是嗎?」
舒馬茲楊的表情告訴我,他一點都不相信我的鬼話。
在等待的這段期間,我稍稍打聽過了。舒馬茲楊不是不收學生的,不過,他收的都是特別的學生。
說「特別」,是說他收的都是些有家底有族望那種特別背景的學生,才不才華的,那倒還在其次。事實上,他門下的多是些技藝平凡、不特別突出的學生。那種,在自家家族聚會上足以露露臉、揚揚眉,但在真正面對大庭廣眾的舞台上還有待商榷的類型。
舒馬茲楊音樂學院優秀的學生多得是,但幾乎都不在舒馬茲楊的門下。然而,憑著他過去的名氣及聲勢,許多世家子弟還是爭相地擠到舒馬茲楊的門下。
對他的「淪落」,我覺得有些悲哀。但那又不干我的事,我也沒必要太自作多情。
「舒馬茲楊先生,我是很誠意——」
「你明天再過來一趟。」他打斷我,站了起來。我又聞到了那暗襲的古龍水香味。「不好意思,我還有事情要忙。」
就是這樣了。他的表情這麼說。
我應該識趣的。
所以我沒再說話,沒再做任何徒然的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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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究沒有我拒絕的餘地。但舒馬茲楊也沒有把我亂塞給別人,卡爾奧爾夫是舒馬茲楊音樂學院名聲最響的教席。
但一聽我的演奏,奧爾夫先生便面有難色。
「你學琴學多久了?」他繃著臉,沒笑容的。
「十多年了。」我回答。
他點個頭,低頭看著我的簡歷資料。
大概,是在斟酌怎麼拒絕我吧。
終於,奧爾夫抬頭。「呃,劉小姐,我的事情較忙,恐怕騰不出太多時間指點你。我會跟舒馬茲楊先生商量,推薦較適合的老師給你。」
「奧爾夫先生,我哪裡不行嗎?」我的心都沉了。這個奧爾夫是嫌我不夠格入他的門下。
「不。你別誤會——」
「奧爾夫先生!」我沒那麼遲鈍,人家欣不欣賞我,我還看得出來。
卡爾奧爾夫輕輕擰眉,仍不願回答我。只是說:「這個問題,我會請舒馬茲楊先生直接和你談。劉小姐到底曾受業於曼因坦教授門下,我怕我能力不足。」
說得那麼謙虛,不過是拒絕我的推托之辭。
這我當然是明白的。
心裡頭有點洩氣。奧爾夫嫌我不夠格大概有他的道理。真有天份才華的人,一早就嶄露頭角了;再不濟,也有個獎項頭銜證明什麼。別說我什麼都沒有,都二十一歲了,還沒能冒出頭,這輩子大概沒指望了,只會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平凡學生。
我一直覺得曼因坦教授會收我是運氣。看來,唉,好像真的全是運氣。
學了十多年的琴,難道全是白學的?!
我心裡頭這樣七轉八折,也沒在意那個奧爾夫是什麼時候出去的。等一顆心轉回來,卻見舒馬茲楊坐在我面前,正望著我。不怎麼開心的神態。
「舒馬茲楊先生。」我想笑,但笑不出來。
不消說,他什麼都曉得了。
「你彈首曲子我聽聽。」他朝鋼琴挪挪下巴。「你最喜歡擅長的。」
我沒多想,照他的命令彈起來。彈了兩小節,心裡忽然叫糟,手指頭也硬起來。
我就是沉不住氣。
「對不起,我換一首。」我吶吶地。
「不必了。你再彈一次。」舒馬茲楊面無表情。
我有點意外,可也不敢懷疑,照他的意思又重彈了一遍。
這首曲於我從小聽到大,熟悉它每個音符的轉折、每處情感的流瀉。但舒馬茲楊要我彈琴的目的可不是在欣賞,他是在考試,考我的程度。
他要我挑一首喜歡擅長的曲子,是有用意的。有些曲子技巧難度高,彈得好,也就代表琴藝有一定的水準高度。但音樂不是那麼簡單的東西,當然也就不光只是有技巧就可以。技巧是必須的。但每個音符都是竄動的,如何讓那些竄動不安於份的音符串成絲,穿過一顆顆戰慄的心田,那就是所謂的才華了。
彈著自己喜歡擅長的曲子,能將它發揮詮釋到怎樣的地方,大概就是這個琴手可能的極限了。我想,舒馬茲楊的用意就是如此吧。
但我不該選這首的。沒人聽過的曲子,怎麼評判作準?
可是,挽不回了。
最後一個音消匿,我硬著頭皮等著舒馬茲楊的宣判。
舒馬茲楊雙臂抱著胸膛,擰著眉,久久不說話。
我一顆心七上八下,緊張得不得了。
「你真的跟曼因坦教授學習過?」等了半天卻是這個疑惑。
「啊?」我不懂,一臉迷惑。有介紹信為證不是嗎?他還在懷疑什麼?
舒馬茲楊跟著又說:「曼因坦教授不會隨便收學生,會被他收在門下的,都是被他所認可的。也就是說,」他盯著我,不掩飾那打纏的眉頭,「曼因坦教授認可的人多少都有些才華的。你認為你有那種才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