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舒馬茲楊來了,知道我沒睡,輕輕扣著門。
我們和上回一樣坐在地板上,肩並著肩,有一種親偎,下意識裡也迴避相對的必要。
「你也聽說了吧?今天我和我母親起爭執的事?」從舒馬茲楊的聲音聽不出太多表情,他不是情緒化的人。
「那麼轟動,不想知道也難。還是為了同樣的事?」
「她要我選。想跟你在一起就得答應她的條件;不答應的話就得跟你分開。」
「那麼,你選一還是二?」
舒馬茲楊意味深長望我一眼,說:「我母親想威脅我,但我不是沒有其它的路。」
「跟自己的父母作對,這樣好嗎?」
「那麼跟你分開就好了?」
「這好像是最好的法子。」我轉頭過去,無可避免的,兩人還是要面對面。
「一點也不好。」舒馬茲楊按住我肩膀,吻了吻我的額頭,然後落在唇上。
就是怕這樣的纏綿,結果免不了的繾綣。
「曲子我終於作好了。」夜靜聲音輕。
「曲子?」我納悶。
「詩人為情人寫詩,藝術家為情人作畫,我能作的,就是為你寫一首屬於你的曲子。」
「為我寫的……」世間女子多半逃脫不了這種柔情的網,我不會是例外。吶吶的,且驚且喜且不可置信。
「要聽嗎?」滿意於我的反應,舒馬茲楊的吻又落下。
「現在?」
「現在。」
「我沒有琴。」
「那就到有琴的地方去。」他拉起我。
一刻也沒等。我身上還穿著睡衣,外罩著厚厚的長外套。舒馬茲楊住的公寓大,暖氣雖強,還是過了一會才慢慢暖起來。
他的琴間有隔音設備。我們並坐著,彷彿在取暖。
緩緩,我站起來,退到一旁。
舒馬茲楊轉首朝我笑一下,手勢一揮,鋼琴琴鍵似若揚了起來。
一開始便是冷淡的音符,左右兩手的旋律好似不搭軋般,各奏各的調,像兩個在鬧彆扭的人,相當詭異。慢慢,旋律合起來,像齒輪格於輒上,卻不時有激越的突發狀況,一顆心吊著。再然後,那感情突然爆發,極高處忽然急轉直下,竟然變得綿密繾綣起來。接下來的音符越來越挑逗,更煽動,彷彿男女交歡結合的呻吟,餘音未斷,猛然又是一個轉折,左右兩手的旋律互相追趕起來,聽得人心煩意躁。
暴風終於過去,休止,綿密的柔情又揚起來。聲音轉為清亮,低音又隱隱,一股曖昧的氣氛時現時滅,一抹微光時暗時燦下斷的閃爍。
十多分鐘的曲子,沒有一刻我的心情是平服的,心臟不是自發的跳,而是隨著音符在跳躍,怦怦溢出了胸口。
彷彿和彈琴的舒馬茲楊談了一場曲折的戀愛。
「喜歡嗎?」曲終,他回過頭來問我。
我衝過去,雙手緊緊攀住他。這樣的舒馬茲楊,我不心動也難。這一曲,使我對他再次又愛上。
「你還沒告訴我,你喜不喜歡?」他讓我坐在他腿上。我摟得更緊。
「喜歡。曲名是什麼?」
「在亞洲的星空下。」他的手在我腰間,縮得更緊,藍眼像鑽,閃著美麗的稜光。
「亞細亞這麼大,又是哪一方?」我的眼帶著笑意,狡黠的睇著他。
「當然在你劉理兒這一方。」舒馬茲楊呵呵輕笑,嘴唇在我脖子騷著癢。
我控制不住笑出來。他的吻沒停,且更往下觸采,很快,輕快的笑聲便變了調。
這一晚,在舒馬茲楊公寓的琴間裡,在人造的溫暖的空氣中,我偎在舒馬茲楊的胸膛上,他醉在我劉理兒的星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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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馬茲楊並沒有打算公開發表那首曲子,虛榮的我儘管覺得可惜,但我什麼都依。
可是,練習時,我央他彈了一遍又一遍,自己也跟著彈奏,極快就驚起別人的注意。
那個奧爾夫先出現。
「舒馬茲揚先生,」他十分客氣,「我可以請問,那是誰作的曲子?」
「我的。」舒馬茲楊口氣淡。
奧爾夫眼神閃過一絲驚訝。都說舒馬茲楊江郎才盡,使他無法不意外。
「相當有魅力的音樂。」奧爾夫稱讚。
消息就這樣傳開。
「怎麼辦?」一大堆人湧來探消息。舒馬茲楊的秘書應接不暇,他們連我都干擾到。不只是我,舒馬茲楊的門生坐都沒被放過,但他們沒人聽過完全的曲子,我當然也不會說。
「別理他們就沒事。」舒馬茲楊眉頭卻沒放鬆。
他被煩夠了。除此以外,還有一個舒馬茲夫人,外加瑪琳夫人。
「對不起,都是我惹的禍。如果我不纏著你彈奏,就不會變成這樣。」
「這跟你沒關係,你不必在意。」
「你還是罵我一下,我會比較好過。」我不是在說笑,這種暗潮洶湧、腳底下有暗礁似的氣氛真讓人受不了。
舒馬茲楊總算笑出來。「劉理兒,你有被虐待傾向,明明說跟你無關了。」
「但再這樣被那些人纏下去,真的會瘋掉。」
「不好意思,反而是我拖累你了。」
舒馬茲楊這麼說,才真教我不好意思。最好事情就這樣不了了之。
不過,世界上的事就是這樣,越希望,越偏偏願違。反正不曉得是誰在外頭推波助瀾——我想是舒馬茲夫人吧——事情不息反猖狂。
而且越演越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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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五分鐘演奏會就開始。我坐在觀眾席中,無法抑制心情的緊張。
不算太大的音樂廳坐滿了人,座無虛席,除了樂迷、記者,還來了一票樂評家。當然還少不了舒馬茲夫人。
這些人那些人,全部都是來聽舒馬茲楊的演奏。
舒馬茲楊當然不情願,只不過,面對眾方的騷擾,這彷彿是最好的解決方式。他選擇音樂學院的中型樂廳,快速決定時間,讓舒馬茲夫人沒機會大肆宣傳。演奏會只是應付和交代。
聞風來的人,那些記者、樂評家,把音樂廳塞滿。想起初來柏林,我心中對曼因坦教授的安排的質疑,萬分慶幸舒馬茲楊沒有透視的能力。
燈光暗了,嘈雜聲靜下來。我看見穿著燕尾服的舒馬茲楊從舞台旁走出來走到舞台中心。
燈光打在他身上,英俊的臉沒有笑容沒有表情。我初次會見他時,他就是這個模樣。
我低頭看臨時印製的節目單。曲目不多,只有四首,全是舒馬茲楊自己的創作,壓軸的就是那曲「在亞洲的星空下」。
第一曲是舒馬茲楊多年前的舊作。怎麼說?技巧自然不差,情感表達也是,但似乎隔絕著什麼,總覺得親近不了,沒能撫慰人的心靈。
第二首曲於奔放起來,火候、力道十足,追平當年。後面一首有點悶,琴音多有抑鬱,聽得人透不過氣。
最後一曲「在亞洲的星空下」就像我當日在他公寓琴間聽到的那樣。音樂一開始,我看到某些樂評家的眉頭蹙起來,但我也看到一些訝然欣賞。
等曲子進行到那個宛如男女交歡呻吟的曲段,我的臉莫名的驀然脹紅起來。這才恍然大悟,這寫的根本是我們相會的經過。
舒馬茲楊啊……我在心頭低低喊,再一次戀愛上。
結束後,有一大半的人熱烈到站起來鼓掌,但也有一大半的人在原處坐著不動。再看那些樂評家的表情,明天的評論會怎麼樣,也許可以猜得到。
就像奧爾夫說的,舒馬茲楊的音樂相當、甚至非常有魅力。但魅力這種東西,每個人的解釋不一樣,主觀又弔詭,你的蜜糖我的毒藥,反應可以兩極,毀譽可以參半。
魅力是沒有絕對的。
我走到後台,瞧瞧舒馬茲夫人不在才進去。
「怎麼樣?」舒馬茲楊抬起頭,額頭微微出汗。
「棒極了!」我是真心的。
「你的耳力太差了。」他微微一笑。大概也是滿意。
「你會擔心他們怎麼評論嗎?」
「擔心也沒用。」沒正面回答。頓一下,接著說:「而且,也是明天的事。」
我想他自己心裡應該有底。他突然冒出一句:「我說過,我已經不是以前的舒馬茲楊了。」
我不曉得該怎麼應答,只能坐在他身旁。他的神情看起來不像後悔懊惱,也沒有沮喪消沉,也沒有失望擔憂,相對的,也沒有得意自滿。
我什麼都看不出來。
明天評論會怎麼寫,此刻我們都不知道,因為那是明天的事。
人潮流來了。我立刻看到舒馬茲夫人。我對舒馬茲楊眨個眼,他拉住我的手,塞了一串鑰匙進我手裡,壓低聲說:
「先到車子裡等我,我馬上就會趕出去。」
我還來不及回話,就被一堆人擠開,只得隔著人頭回他一眼無奈。舒馬茲楊嘴角攏起笑,隔空朝我擺擺手,然後,我們彼此對望的視線就被阻斷再掩沒。
我走出休息室。沒有人知道舒馬茲楊那首曲子是寫給我的;在激昂的音樂中,我們身與心是那樣的交歡。
我想我該跟舒馬茲楊打個商量,明天開始,不再練那讓人手指痛的漢農練習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