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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頁     林如是

  「你問。」舒馬茲楊只是喝著咖啡,似乎沒胃口。

  「你曾經無數次在舞台上,在無數觀眾面前展現了音樂的神奇,使人感動,明瞭音樂可以達到忘我的極致。我相信只要有過那種經驗,一定很難忘懷。你難道一點都不懷念留戀那種在舞台上與自己的音樂結合為一體,激越、昂揚、熱情的感覺,和樂迷感動熱情的歡呼和掌聲嗎?」

  舒馬茲楊表情變沉肅,一口一口喝著咖啡。

  「我的確是想過。」咖啡喝到盡,舒馬茲楊終於承認。

  「那麼你為什麼不願意……復出?」他說他是累了,這時他的表情如此陰暗,我突然發現似乎觸到了不該觸的什麼。

  「我拿什麼復出?」神態更陰晦。「理兒,我也不願承認的,可是,事實是,我已經不再是以前的『舒馬茲楊』了。」

  啊!這句話像雷擊,我震慄一下。

  「你為什麼這麼說?我才聽了你的演奏,你把我父親的曲子詮釋得那麼好!」我不相信他的話。

  「那是不夠的。」舒馬茲楊一直不願去談去碰觸的,我卻殘忍的讓他拿刀去挖自己傷口的肉。「我自己知道,我頂多只是在原地打轉。」

  「這樣就足夠了!」

  「不。」刀子利,挖得深,只怕見骨。「我有我的自尊。如果不能超越以前的我,只是停留在原地,我的姿態只怕會更難看。那些樂評家說我江郎才盡,某個方面來說,的確如此。」

  我吃不下飯了。

  「對不起,我……我什麼都不知道!」這樣殘忍逼他承認,又說出這一切,我難堪難過的抬不起頭。

  平凡的我,忘了他的驕傲。像舒馬茲楊這般叱吒過的人,感觸當然更多,只是他不讓他的傷口暴露,不給人看見。

  「沒關係,你只要不對我失望就好。」他說:「以前我不相信的,但真是神奇,遇上你,我忽然又有創作的力量慾望。可是,這畢竟不是神話傳奇,然後我就能一下子才情盡露,更勝從前,重新又揚名世界。」到最後他淡淡笑起來。

  「那麼,你說可以接受錄音演奏是因為我,而與你母親的妥協?」

  舒馬茲楊沒回答。

  沉默就是默認吧。所以我虛榮又一廂情願的以為如此。我也願意相信,的確是因為如此。

  我承認我膚淺,我愛舒馬茲楊這「為了我」的舉動,知道自己被他收在心裡重視著,天涯海角都願意追隨。

  「舒馬茲楊。」我喚他。如果不是在大庭廣眾之下,我大概會撲過去。

  「你不覺得失望嗎?我到底真的過氣了。」舒馬茲楊很認真,藍眼珠更晦澀。

  「請你不要這麼說。」我吸口氣,「曼因坦教授將我介紹來這裡,表示他相信你,你一定有你的過人之處。不管你回不回舞台,能不能再次立足於樂壇中心,我一定都跟著你。其實,像我這種沒天賦的學生才真是累贅;能跟著你學習,其實是我運氣。」

  我沒有意思諂媚、討好或安慰舒馬茲楊。但他眨動眼,藍眼睛變得溫暖柔和。

  我想,這種時候,無聲勝有聲。舒馬茲楊只是看著我,伸手過來握我的手,再沒有其它太多的言語。

  **  **  **

  王淨打工回家帶了一瓶紅酒,冰箱有昨天吃剩的炒麵,紅酒配炒麵,我們就那麼吃喝起來。

  「這個要慶祝什麼?」我舉舉紅酒瓶。

  「我領薪水。」

  「還有呢?」

  王淨呷一口炒麵絲,配飲一口酒。

  「他說他要過來柏林,要跟我重新開始。」

  「他?那個黑龍江?」我大口吞酒,嗆到了。「那你怎麼說?」

  「不要。他來我也不見。」

  呵,我喜歡她的直截了當和乾脆,雖然這樣的決絕大概純粹只是理論上。

  「他要求你呢?你狠得下心?」

  「你再瞧我狠不狠得下心。」王淨橫我一眼,神態和聲音裡的那嬌狠樣我怎麼學也學不來。

  「最好是這樣。」我是甘拜下風。她性格裡的精采豐富有時教人艷羨。看王淨,偶爾我會有「李世民十八歲出來打天下」的聯想。我讀長詩,除了那長城玉門關,就想看漢唐盛世的長安。

  「你這個人真怪,」王淨放下酒打量我。「你在勸我跟他徹底分是不?人家不都是勸和不勸分?」

  「我什麼都不勸,對那種勸慰排解的角色沒興趣。」是的,我一直忘了承認,我其實不是那種純潔善良的族類。

  不過,即便如此,也請不要理當如此的就用類推法將我想成狡猾邪惡的女子。我承認,我的思考裡有著世故的污穢,我的性格裡也染了一點現實的機巧勢利,不盡然的全是風花雪月,但這也只是順應進化的趨勢與因應階級社會的形勢,畢竟,一個人要在歐羅巴這塊大陸順利過活並不容易。

  我明白自己是不完美的,有太多的缺陷,我也不想掩飾。我想,我大概也只能這樣了,所以心安理得:何況,我並沒有要求別人來欣賞喜歡我。

  「你跟『朋馳』的事都解決了嗎?」紅酒香醇,炒麵可口,想想好像沒什麼好不滿足了。

  「我跟羅藍德有什麼好解決的?他離婚是他的事,可不關我的事。倒是你跟你那個舒馬茲楊的事解決了沒有?」

  好一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我搖晃酒杯,燈光下,臉龐映上美麗的玫瑰紅。笑吟吟說:「解決不了。我也不想解決。」

  「什麼意思?」

  「就這樣下去的意思。」

  奇怪,我竟與王淨說那麼多。但想想,她在我肩膀流鼻水口水哭累過,我的喜怒哀樂情緒在她面前搬演過,心內的事如此好像就比較容易開口說了。

  一杯葡萄酒喝到干。有一天,我真怕我會因此酒精中毒或者更不濟,上了一種不該的癮。

  **  **  **

  然後,我遇到杜介廷。

  很偶然,也不恰巧。這天我有事到了自由大學附近,經過我跟他分手的咖啡館時,還未來得及觸景傷情便那麼撞上了。

  是杜介廷瞧見我,先喊我的。不用說,我很意外。更意外的是,他身旁居然沒有跟著那個章芷蕙。

  「好巧,一來就遇見。」我先開口。

  杜介廷低下頭,兩眼看向我。「好久不見了,理兒。你好不好?」

  哦,杜介廷問我好不好。

  「很好。」我給一個制式的答案。

  「理兒!」他衍出以前的習慣伸手撫撥我的頭髮,舊情綿綿。「要不要進去?我請你喝杯咖啡。」

  「不了。我還有事。」

  他低下臉,鼻息噴到我臉上。「你還在怪我?不原諒我?」

  我退後一步,他換上一臉落寞,「我知道我對不起你,你生氣是應該的。」

  「我沒有。反正都過去了。」

  「可是我打電話過去,你也不肯回我。」

  「我忙。」

  「你知道的,理兒,」他抬頭,兩隻眼罩著我,「即使和芷蕙交往在一起了,但是我一直沒有忘記過你,心裡一直惦記你。」

  不,我不知道,壓根兒也不知道。我不稀罕他施捨的惦念,因為我早已經不想他了。我不否認,我失魂落魄過一陣,也難過傷心好些時候,不過,檔案都關了,而且已經被註銷。

  「你跟章芷蕙住在一起了,不必再說這些。」

  「我只想跟你道歉,希望你明白,我一直是關心你的。」

  那麼,我是應該感謝嘍。

  可實在不必。那些不必要的關心。

  柏林的冬天那麼冷,我曾那麼懷念他寬闊的胸膛和暖熱的體溫。但那樣的繾綣都死傷破碎光了,我也不想再拼湊那些碎片。

  「如果今天沒碰到你,我也打算去找你。理兒,我們好好談一談好嗎?」

  「我沒有時間。」還有什麼好談的?我差點怔愣。

  「理兒!」杜介廷出手拉住我。

  「我真的有事。」我掙開。

  不是我心胸狹窄小家子氣對他甩了我的事還耿耿於懷,只是這樣拉拉扯扯不成體統,我又不是來這裡找他敘舊情。

  請不要說你聽出什麼語病,雞蛋裡挑我骨頭,質疑我什麼時候講究在乎過體統。事情就是這樣。既然不愛我了,把我像垃圾一樣傾倒掉,就不要再碰我。

  我不是那個善良美麗的白雪公主:我是那個每天問魔鏡誰是世界上最美麗女人的後母巫婆。

  這一切,我都承認了。那麼,就請不要說我沒有氣度兼加沒有心肝。

  我的心,被杜介廷倒垃圾倒掉,被舒馬茲楊撿到了吃掉。因此,對於旁的人,我再也沒有了心肝。

  **  **  **

  星期四,舒馬茲楊的辦公室又上演了一場爭執的好戲,一串串盲流搞不清楚狀況全又被吸引過去。

  原因無它,偉大的舒馬茲夫人又大駕光臨了。

  嘉芙蓮秘書看到我,沒什麼表情,我也覺得是非之地不可久留,沒有堅持到最後,等著給舒馬茲楊也許一點的慰留。

  我在,其實也只能跟他相對兩瞪眼。我沒有舒馬茲夫人厲害,她下的咒,我解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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