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說是我的好運氣,還是我昨晚「犧牲」的報酬?舒馬茲楊的演奏——現在我才發現,我的心太大了。我也沒想過這要求意味著什麼,我只是出於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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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馬茲楊讓我先練漢農。然後,我退開。看他坐上鋼琴椅,我連呼吸都不敢了。
他彈了兩小節我就聽出來,竟是我爹的那曲「星空下的情人」。除了原本的緒繼纏綿和喜悅愉樂,還有一些什麼我說不出的。
我半張著嘴,睜大眼睛望著舒馬茲楊。沒有曲譜,才聽過三回的曲子,他怎麼能夠?居然能夠!
然後,聽著聽著,我覺得有點不一樣。
曲子的味道。
當年我爹做這首曲子,沉浸在與我母親大人邂逅的兩情相悅中,基調是甜蜜蜜的。舒馬茲楊詮釋下,卻多有哀美。這曲子我再熟不過。雖然細微,不過我還是發現舒馬茲楊稍有編改。曲子還是原來的曲子,風格卻變得相異。
最後一個顫音歎息似消翳,我發現我的心臟不是跳動的,而是在顫動的。
「你——」我第一次從不同角度看舒馬茲楊。光因為這首曲子,我就可以沒出息的原諒他所有的傲慢。「你明明彈得這麼好,這麼有才情,為什麼——」我咬住嘴唇。
都說他淪落,他原竟是自甘淪落!
「才情?」誰知舒馬茲楊竟是鄙夷地哼一聲。「你要問我為什麼回絕慕尼黑國家歌劇院的邀請,拒絕瑪琳夫人的贊助,放棄舞台不再創作是不是?」
我點頭,跟著口水把話吞回去。我想知道他為什麼把自己搞到這個差勁的地步。
「你沒聽過外面是怎麼說的?」又是帶著諷刺的語氣。
「聽過一點。」
「哪一點?」舒馬茲楊像是在談論下相干的事一般。
我有些為難。吸口氣,還是說了:「據一些小報報導,你因為愛上年紀比你大的情人,又有親屬上的關係,因而自暴自棄,自甘墮落,自毀前程。」
「還有呢?」
「還有……嗯,某些評論家說你退隱的理由,是因為,呃……因為……」我支吾一會,終於狠狠抬頭一口氣說:「他們說你江郎才盡。」
我以為舒馬茲楊至少會冷哼一下什麼,但他只是挑了挑眉梢。
「江郎才盡,那就是了。」
「你知道不是!」我居然煩躁起來。我原也是懷疑的。舒馬茲楊對我的態度不好,所以我一直沒有以公正的態度評斷他,老想著他是被浪潮淘去的人物。哎!我越想越煩躁。
「不然你以為我有什麼?」他詰問。
「你有才華。」我不假思索。
「才華?」他冷笑。「拿掉了才華,我不就什麼都不是了?舒馬茲楊有才華,那麼沒有才華的舒馬茲楊就變成什麼?沒有才華,我就是不是我了嗎?這些人那些人,你們——評論家也好,輿論也罷,我母親,父親,你,她——你們這些人,口口聲聲才華,沒有人是因為我這個人在看我;你們看的都是那個所謂有才華的舒馬茲楊——」
聽到他冷笑中逸過的一個「她」字,我立刻明白當中藏有著的故事。但我更訝異他這些話。
「就因為這原因嗎?」我不得不蹙眉。「你所謂的『你這個人』是指什麼?你的『本我』、『真我』嗎?我不懂,你這麼聰明,怎麼會有這種幼稚的心結。根本就沒有『純粹』這回事。我們一成長,社會化以後,根本就不能脫離那些有形無形的成形在我們身上的東西。所謂的『我』,都因為那些加諸在其上的東西比如學識、教養、見識或者才華思考,而成為『我』的。就好比,誰是劉理兒呢?那個學了十多年鋼琴,不下廚作飯,不上不下的東方來的『我』。人家眼裡看到的,實際在生活的,就是這樣的劉理兒,沒有所謂另一個『純粹』的劉理兒。這道理是一樣的。因為你已經『修』成了那個模樣了;你的氣質、個性、態度、本事、才幹混淆交錯,『修』成了如今站在這裡的『舒馬茲楊』。請你不要自欺欺人,再說什麼『原相』『原我』了,沒有那種純粹的存在的。」
話一說,成了長篇大論,論成了說教,舒馬茲楊攏斂的劍層越蹙越是尖銳。
我硬著頭皮又說:「我知道我惹你不高興。我不是你,不明白你的處境。可是,怎麼說?就好像一個窮人進銀行,身上沒有半毛錢,卻看到那些手上抓著幾百萬的人在唉聲歎氣。窮人當然是不會懂的。打死他,他也寧願跟那些有錢人一樣,手上抓著幾百萬,然後在那邊嗯哼唉嗨的好像牙齒疼一樣的唉喲吐氣。」
我沒有意思說笑話,偏偏聽起來好像在說笑話。舒馬茲楊惡狠狠瞪我一眼。英俊的臉是難看的。
「我可以問你——」
「不可以。」我話都沒說完,他就狠狠地堵死。
他坐在鋼琴前,我站在琴倚旁,胸口挨齊他的肩膀。反正他本來就對我不親切,因此我也不覺得難堪。
「那我就不問。不過,請你不要再喝酒了。」
舒馬茲楊倏然轉頭,眼眶窄起來,藍眼裡冷光逼射向我。「如果我說不呢?」
「這樣自殘,對你又沒有好處。」
「跟你無關。」
啊,他說到了重點。是跟我無關。
「的確是不干我的事。可是——」此刻的我,實在是非理性的我,不識時務。「你對我的態度那麼差勁,但光是因為你剛剛彈的琴,我就可以把之前一切勾銷,原諒你的傲慢。你你——」說了兩聲「你」,我就說不下去了。
因為舒馬茲楊瞪著我看,表情像在看外星人一樣。
那不是冷淡,惡狠,當然也不是友善、親切。也不是慣有的諷刺,或者偶爾的鄙夷、嫌惡。而是,嗯,一種奇異的,像在看化外來的夷民一樣。
舒馬茲楊是好看的,白話一點,可以說他英俊,有精采的魅力。但被這樣有魅力的臉盯著,我想自我陶醉也陶醉不起來。
請不要說我不識好歹,或者裝模作樣。大概多半的人在看一隻新發現的品種的猴子時,都會露出這種奇異的眼神表情。所以,不要怪猴子自我陶醉不起來。
「拜託你能不能別這樣看著我?」我不認為我說錯什——好吧,大概,一定,我也許說錯了什麼。
「你嫌我態度差?」舒馬茲楊終於開口,回復他的沒表情。
「先生你像只刺蝟一樣。」外加陰陽怪氣。但是我守本份,不該多說的就不說。
舒馬茲楊偏過頭,彷彿在想什麼。我站著腳酸,心想是不是該離開。忽然,沒預警的,舒馬茲楊發瘋的彈奏起鋼琴,非常用力激烈,琴室內宛如在刮暴風雨。
我正在暴雨的中心,整個人震盪起來。
短短不過幾十秒,暴風雨嘎然停止。舒馬茲楊激動的喘息,說:
「你想知道為什麼,是不是?小報寫得沒錯,她是長我數歲。我到日本探訪我父親,她是我外祖母那邊的遠房親戚,所以真要算,也可以和我扯得上關係。是她接近我,但我對她亦相當有好感,可以說喜歡。奇怪的是,跟她在一起,並沒有激發我的創作欲,我反而什麼都不想做,覺得平平靜靜就好。但她希望我能為她作一首曲子。她拿了一首未完全的曲子給我,要我完成它,然後以我的名義發表,獻給她。只有幾頁的琴譜,但看得出來作曲的人是有相當才華的。我沒答應。可是——」
舒馬茲楊大口喘著氣。
「我還是完成了它,那是個很大的誘惑。我母親先介入。她知道有她,找人調查了她,發現她有過一段非正式的婚姻關係,男方失蹤不明,殘缺的曲子就是他作的。我母親背著我和她談妥條件,當然,用的是錢,非常大數目的一筆錢,買那首曲子和她的離開。所以我父親這邊也介入了。父母的介入讓我覺得我是愛她的,必須保護她不可,以我當時的名氣,我也有那個能力。所以我打算公開發表那首曲子,並且獻給她。」
「啊!」我輕呼出來。
舒馬茲楊連眼皮都沒抬,好似我根本不存在。
「我沒來得及那麼做。她選擇了錢。那是很大一筆數目的錢,她的選擇是對的。後來,有名男子找上門,說我剽竊他的曲子,事情當然是被壓下來了,嚴密的沒走漏丁點消息。」
「曲子不是沒有公開發表嗎?」
「沒錯。不過我在非正式場合彈奏過,當然是跟她在一起的時候。而後,我便將琴譜燒掉。那些樂評家說的沒錯,我是江郎才盡了。」
「他們是公報私仇,挾私人情緒報復。」
「不。我是寫不出來。」
舒馬茲楊轉向我,神態認真。
「可是,你能將我父親的曲子稍事改編便呈現出完全不同的味道,那是非常不容易的事。」
「只要稍有能力的人都辦得到。」
「不。」我很固執。「這首曲子我再熟不過,要做到最少的變動,卻全然一改那甜蜜蜜的基調,不是那麼簡單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