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看過他的照片了?」我覺得奇怪。
「是看過。可是還是有差距,而且當時你們兩人間的氣氛挺凝重的,我也不好插在中間,就避開了。他找你做什麼?」
「他說我休息太久。」
就這樣,不會勞動舒馬茲楊親自上門。聰明的王淨,眼珠子一轉就可知必有緣由,但她沒追問下去,她懂得給人空間。
「你跟他學習,好像很辛苦?」轉了話題。
「有一點。」
「他不好相處嗎?」
我沒回答。王淨自說:「那是一定的。我也是那麼聽說,樂評家對他的評語也不好。看了他本人,我也覺得他那個人不太好說話。可憐的理兒,一失足成千古恨。」
就好像論學術做研究,各家有各家的理論成見,各自有各自的門閥派別。跟了哪家,再要更換師門,雖然不是說絕對不可,總是犯忌。所以在投師的時候就要想清楚。
樂壇的情形其實也差不多。我投在曼因坦教授門下,教授因為健康緣故將我轉介,一般也還會接受;就是當初一接觸舒馬茲楊,發現不妥,曼因坦教授若火速再將我轉介,也許也還來得及補救。但現在,我覺得機會渺茫。
其實,那麼多世家子弟爭著投在舒馬茲楊門下,也不能說他不濟。但看看他門下那些學生——舒馬茲楊音樂學院裡真正有本事的,多半是在奧爾夫那兩人門下。
我覺得舒馬茲楊就像他們歐陸君主封建時代,陪著那些王侯貴族消磨時間取樂的宮廷樂師。
我會這樣想,表示我對舒馬茲楊的沒信心。偏偏曼因坦教授卻對他深信不疑,一點都不受樂評家和輿論的影響。
「可憐我之前,先擔心你自己吧。被功課壓垮了沒有?」日耳曼民族做事一板一眼,實事求是,求學問業是混不來,也馬虎不得。
也難怪舒馬茲楊要我從頭再練起。
「已經駝了一半。」王淨歎大氣,「想想,念這麼辛苦不知要幹什麼,將來畢業也不過賺那幾文錢,不如人家天生命好,銜金湯匙出世的。老天就是不公平,有錢的人生就是傳奇,我們這些沒錢的,活該是列傳。」
「怎麼說?」王淨口齒伶俐,有時候會說一些很有意思的事,不成理的也成理。
「有錢的人,因為有錢,可以不事生產,可以四海吟遊,做盡一切風花雪月的事,飄飄又浪漫。浪漫,這些是傳奇的本質。有錢的人也就容易變傳奇。沒錢的人哪,做得要死不活只為一口飯,說書的叫那是轟轟烈烈。列傳是沒錢人的奮鬥史,失敗居多。」
我哈哈大笑,沒有悲劇美少女心有所感所觸的顰眉愁。
王淨嗔我一眼,嗔我的哈哈笑。她覺得我應該微擰眉,坐望窗前,同歎一聲愁。
「你打哪學來這理論?」水餃已經被我們掃光。啤酒早就不再冒泡。
王淨剛要開口,電話響起來。她騰手去接電話,才「喂」一聲,臉色就僵了。
我大概知道是誰了。收了東西避開。
才回到房間,王淨就跟進來,赤著腳爬上我的床。床頭擱著那瓶香奈兒十九號,她順手拿著把玩。
「他說他和那個女的分手了,要來找我。」眼睛不看我。
我「哦」一聲,拿走她手上的香水,朝空中噴了兩下。我不擦香水,拿它來當空氣淨化器。
「如果是你,你會怎麼做?」王淨問。
「到底怎麼回事?」我反問。
她停頓一些時候。「我想想。等我想好了再告訴你。」
她不用告訴我其實我也知道,把我自己的事拿來翻版就可以。
「王淨,這種事有一次就有第二次。」我看著地上。
「如果你男朋友回頭找你呢?」呵,她也看穿我的狼狽了。
看,同樣遭遇的人,身上散發的酸腐味道多麼濃。我都沒說什麼,王淨光嗅一嗅就聞出來了。
我想了一下,然後說:「不知道。」
然後王淨說:「我也不知道。」
知道才怪吧。
我想起還在海島時聽過的一句廣告詞:女性主義就是敗在衣服和愛情兩件事上。
何止是女性主義。褻瀆一點,女人都是愛情的附庸。
我母親大人說的,美麗的女子比較容易過活。我想,不是因為她美麗,而是因為她遇到了一個浪漫而專一的男人。
到頭來,女人的幸福還是維繫在男人身上,還是得以色事人,以男人的愛來堆徹她幸福的城堡。
我不知道我這樣的推論正不正確。不過,我想,女人的幸福其實不在男人的愛,而在男人的專。
情專必深。情深卻不一定專。
我笑起來。為自己的好頭腦、邏輯觀念這樣清楚。
但就像找不到一首完美的協奏曲一樣,這個地球也找不到會對情情愛愛專心一致的男人。
他們說這是因為受荷爾蒙影響的緣故。
想著我又想笑了。
我想,還是人性的緣故。是性格,是擔當,是承諾的深度。
第七章
女人的眼淚,果然算得上是一項武器。舒馬茲楊雖然不會沒事衝著我笑,但不親切的態度已經從「很」度的極數隨為常度的極數。
如果他能繼續保持這種「人性」的態度,我想我倒不介意伏在他胸膛上多哭幾次。不過,「眼淚」這種非常性的武器其實不能多用,只有在非常時候才能使用也才能發揮作用。
不管怎樣,這就好像破冰時刻,柏林的低溫感覺起來不再那麼寒颼颼。
現在舒馬茲楊要我改彈漢農的練習曲,曲調不美不說,彈得又教人手指發痛。但我就像時鐘嘀答嘀答,把節拍抓得一精二准。
舒馬茲楊沒浪費口舌稱讚,我自己也不覺得得意。以前我彈的音樂,就像潑墨;現在的音符,卻像精鐘錶機械,一板一眼,精良十准。
不過,除了練習曲,舒馬茲楊也允許我彈一些技巧難度較低的樂曲。底盤功夫不穩,招式學得再多再精準,也只會流於花稍。舒馬茲楊這樣「磨」我,我也不能說什麼了。
多年前我看過舒馬茲楊的演奏實況錄影。舒馬茲楊的音樂乾淨清歷,不拖泥帶水。技巧當然是好的,火候十足,但絕不是精鍾機械那樣一滴一跳。他的音樂像古中國的詩,聲韻齊動,卻又不拘泥於平仄,時有破格;在謹守格律的躍動下,充滿飛揚的詩意。
就是那種在日耳曼民族一板一眼的精確技巧中,蘊含的古中國流動飛揚,甚至哀美綿纏的詩意,使得他一手遮蔽了歐陸、甚至世界樂壇的半邊天。
我不是說,屬於古中國的一切一定都是好的。但漢文字,字字有它自己獨特的境界意涵,詩詞所顯的意境絕對是獨步的。我讀英詩,即使浪漫如雪萊之流,也抵不過一句「曾經滄海難為水」的哀美。什麼情什麼愛都沒說,但那濃濃的情感滿滿從字裡行間流瀉出來。舒馬茲楊的音樂帶著如此的詩意,使得他的音樂也是獨步的。
只是,那都過去了。他要我彈漢濃,不允許我把鋼琴彈得像一幅潑墨。
上完課,我忍不住。「我還要彈練習曲彈到什麼時候?」
他藐我一眼。「還早。等你把漢濃的彈熟了再說。」
「我覺得我已經掌握得很好——」
「你『覺得』沒有用,我『覺得』才算數。」一句話就駁回了我。
我總覺得,他對我有偏見,束縛特多。
「舒馬茲楊先生,」我又不知死活,「我知道你不喜歡我。你本來就不是親切的人,但你似乎對我特別有偏見。你不喜歡東方人?」我沒說他對我的態度差勁,算是懂得修辭了。
「我有必要喜歡嗎?」舒馬茲楊來一手反詰。
「我沒那麼說。不過,如果報導沒錯,舒馬茲楊先生,令尊的母親應該來自東方。」
舒馬茲楊眉梢一挑,一副「那又怎麼樣」。
我識時務,閉上了嘴巴收拾東西。
舒馬茲楊突然問:「當初曼因坦教授為什麼會收你?」
「你又欠了教授什麼人情?」我不想回答。
沒有道理他問什麼我就一定要回什麼。
「你這是交換?」他沉下臉。
「一問還一問,這很公平。」不知道別的學生是怎麼同他相處的。跟舒馬茲楊,我總覺得跟敵人對峙差不多,和跟曼因坦教授時完全不一樣。我對曼因坦教授充滿崇敬;教授像我父親祖父一樣,我是又敬又愛。
不是說我不尊敬舒馬茲楊,我沒那麼勢利。雖然他的輝煌已經過去,雖然跟在他門下我心底是有點不情願,雖然樂評家對他的褒貶不一,批評他江郎才盡;我是願意接受的,可是他那個人像刺蝟一樣,我也就無法由衷的,像崇敬曼因坦教授那樣崇敬他。
不用說發表新作,我甚至沒聽舒馬茲楊彈過一首完整的曲子。習武的人不練功,還算什麼大家?不進也退。
所以不能怪我。我對前景充滿懷疑。
「不要跟我講條件。」舒馬茲楊口氣陰,表情也陰。
想起來,我沒看他眉開眼笑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