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我,你以為還有人願意收你嗎?若不是我欠曼因坦教授人情——」
「既然不願意,那你就拒絕!不必拿欠教授人情當借口!」啊,我的理性飛了。一向沒個性、不要個性的我,還是犯了「衝動」這個愚蠢的錯誤。
「你真的要我拒絕嗎?」舒馬茲楊口氣陰陰的,冷靜的睨著我。
吞吐了三十秒,我還是無法回答。這只狡猾的狐狸,根本知道我回答不出來。
「我說過,要跟在我門下,就照我的規矩來。」他的姿態高高在上。「你如果跟那男的拖拖拉拉,情況好沒差,情形不好時,要再像這樣一沮喪就十多天不練琴,只是浪費我的時間。」
「你——」我悶哼一聲。我休息是因為手背被他弄傷,是因為他冰雪天地把我丟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欺人太甚,可是他說得什麼都是我的錯。
「你跟他的事到底解決了沒有?」
「你為什麼要如此強人所難?!你自己就沒問題嗎?你為什麼不再作曲?不再公開演奏?」不,我根本從來沒聽他彈過一首完整的曲子。「為什麼?如果有人一直這樣追問你,請問你做何感想?!」
嚇!我是不要命了,跟他們日耳曼的上帝天主借了膽。
我等著舒馬茲楊的藍眼珠冰死我,等著他的咆哮轟死我——但沒有。
他是鐵青著臉沒錯,一雙藍冰冰的眼冒著焰火要把我燒了。可是,他卻吐著冷氣在我臉上,說:「你不是都說了,我江郎才盡,早已過氣了。沒本事,怎麼作曲、上台演奏?」
「我不……」我那是口不擇言。他這樣將我一軍,明明是他的不是,卻要我內疚。
舒馬茲楊冷哼一聲。「反正我也不在乎你們這些人說什麼。」
這句話刺耳極了。我脫口諷刺:「你當然不必在乎。以你的家世你的背景要在乎什麼?隨便不就有什麼夫人要贊助你的演奏會?你的情人節約會還愉快吧?又是哪家名門閨秀,能幫你在樂壇開路?」
「你——」舒馬茲楊猛然煞車,惡狠狠地瞪著我。
他的目光要把我撕了。我知道自己太過分,而且越界了,自慚的,臉色白起來。
他的眼神十分的輕賤,對我鄙夷,而不只是發怒而已。
我知道完了。
果然,舒馬茲楊說:「你跟著我學習,大概也覺得很委屈。我會將你轉介給知名的大師,對曼因坦教授會有個交代。」
「不必了。」我突然覺得沒力氣,「請你送我回去。」
舒馬茲楊一言不發將車子掉頭。
我望著窗外,窗璃反射舒馬茲楊模糊的側影。舒馬茲楊冷淡說:「我說話會算話。你想跟哪個名家學習就開口,機會不利用白不利用——」
「我說不必就不必!我不需要你的施捨!你自小養尊處優,一帆風順,受一點挫折就可以任性封筆不再創作,不再上台,丟棄如日中天的聲譽。甚至連自我放逐都可以輕易到別人千想萬想而不可得的英國皇家音樂學院。這不是很諷刺嗎?你以為自己的傷最疼最痛,別人就都是狗屎。憑什麼你就比較尊貴?因為你出身世家,才情不凡嗎引你其實是最自私、最不體恤別人的冷血動物!」
啊,真的完了。儘管滿腔怒潮還在洶湧,腦葉裡存在的理智告訴我,這次真的完了。
「你——」舒馬茲楊額頭的青筋暴凸起來,雙手抓擰起我的領子,比刀還利的目光刺著我,一刀又一刀的。「你以為你知道什麼?!」
重重將我甩下,我的後腦撞到另一側的門把。
他回身開門下車,踩著殘雪大步走開,又那樣將我丟在陌生的街頭。
我顧不得得痛,鑽了出去,大聲喊說:「舒馬茲楊,回來!你又要這樣丟下我了!」
我原要說的是「車子」,結果到嘴邊卻變成「我」。
給我心理分析,我知道這叫該死的preudianslip。但不是這樣的。我不是說溜了嘴洩露自己真正的心意:我就是講錯了而已。去他的弗洛伊德!
舒馬茲楊驀然停住,回頭,大步走回來。表情是奇異的色彩。
「你叫我回來,我就回來?」舒馬茲楊的口氣,我聽不出是不是疑問。但他的目光是嘲諷,所以那語尾應該是問號。
這是很重要的。是問號,表示他對我的鄙視;是句號,就成了曖昧。那不是舒馬茲楊會說的。而且他的臉色也不好看。
我凍得發僵,牙齒喀喀在打顫。「你車子不要了?」
他望望全新的朋馳。我已經凍得快說不出話。
「舒馬茲楊,拜託你紳士一點。」他肯回頭,表示我完蛋的還不徹底。
他彎身坐進車裡,我也趕緊回到車上,心頭一鬆,然後禁不住嘩啦啦,這些日子所有的委屈不順就這麼流下來。
我痛恨在舒馬茲楊面前流淚。被杜介廷甩了我都沒有哭,這會兒為什麼要不爭氣的哭起來!
我不是有個性的美少女,不是溫婉纖柔的東方美女,這樣的哭泣不會惹人垂憐。
舒馬茲楊目視前方,沒有開車的意思。
我死咬住唇,不讓難聽的抽噎聲發出來。
「你還要忍到什麼時候?」他突然戳一句。
啊,我真恨這個人!
我扭身開門,但另一隻手卻已被他扣住。
我瞪他,他瞪我;他和我目目相視。
眼淚在我眼眶裡打轉。已經有好些洩洪,跟著就要潰堤。可是我沒有俯在陌生男子胸膛哭泣的習慣。
「為什麼?」我只有這樣的疑問。他對別人還算和顏悅色,對我卻不親切,總是勉強。現下,為何又要照應我?
「我說過,讓情緒渲洩一下會比較好。」他的聲音沒溫情,可是也沒放開手。
也許我應該利用這種時候。我應該有一點手段,改變給舒馬茲楊的壞印象。畢竟,我是要跟在他門下。
所以,我就讓晶瑩的眼淚失禁的洩下了。舒馬茲楊稍微一拉,我順力就靠入他懷裡,枕在他胸膛哭起來。他沒有移開身子,微微圈著我,同意了將胸膛借給我。
請不要說我在耍手段。我只是真的關不住那些淚了,而舒馬茲楊既然在這裡,借了我他的胸膛罷了。
也請別以為我在利用我的美。我說過,在東方人中,我美得不夠纖柔;在一堆高挑修長又豐滿且輪廓深刻的白人女子中,我也只落得稀鬆平常。流著淚哭泣的我,也許有一點讓人同情可憐,但腫眼紅鼻子,絕不會吸引人的。
況且,王淨說過,美麗的女子是應該被寵愛的。至於被同情可憐,也只會被同情可憐,不會被愛。
所以,我哭到力氣歇了,也就是力氣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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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日,我練完琴,王淨打工回來,我們下了她包的水餃,喝著冷啤酒,一邊叫燙一邊凍得心口麻涼。
王淨看著我「壯觀」的吃相,說:「濃情蜜意的時候,連狼吞虎嚥都是好看的;一旦不喜歡你以後,這些都成了厭惡的理由。」
「別擔心,你一直是很文雅的。」
「你呢?都這麼饞相嗎?」王淨笑。
我也笑。「我只有偶爾才會這麼放縱。肚子餓嘛。」在外頭,我是有「教養」的。
「有沒有想過打工?」
「沒有。」母親大人不會允許。
「想也是。看看你那雙手,我看你家事都不太做。」王淨拉了我的手,笑咪咪的,沒有諷刺的意思。
「那倒是。不過,倒不是因為好命,是我母親大人的浪漫。」
「怎麼說?」
「因為她說鋼琴家的手是用來彈琴的,不是用來洗衣拖地煮飯。」
「哈!」王淨覺得新鮮,「那你將來嫁人了以後怎麼辦?」
我眨眨眼,微笑不說話。
我的日子其實過得很省,沒能力奢侈。想想,來柏林有些日子了,我連電影都還沒看過。我爹的浪漫,給了母親大人一段風花雪月的好時光;母親大人有樣學樣,對我很盡心,我有義務堅持母親大人的浪漫。
「其實也很簡單,叫老公煮飯。」王淨自答。
惹得我笑出來。看樣子,她應該沒事了。
「你有能力,王淨。將來成大事業,老公不煮飯,就請人幫你煮飯。」
「那倒是。我偶爾下下水餃調劑一下就是。」王淨配合我,說得跟真的一樣。她在洪堡大學念商科專業,一口德國話呱呱叫,比我還流利十倍。學成了,大概也會比我出息十倍。
水餃冷了,配著涼啤酒更加冷颼颼。我放下啤酒,不敢再喝。
「款,理兒,」王淨突然問:「你知道現實和夢想的差別嗎?」
我一本正經回答:「現實是電影裡的風花雪月減去百分之七十,小說裡的浪漫折掉三分之二,再將戲劇裡的偶然拿走八成七。」
「說得很好。」王淨笑咪咪點頭。「那前兩天在咱們公寓門口上演的那出法國新浪潮電影的男主角,請問是誰?」
「舒馬茲楊。」我以為她知道。
「舒馬茲楊?他?」知道那是舒馬茲楊,王淨大大驚訝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