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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林如是

  我們這個家,在機率上往往就有那麼多的不巧。

  「噯,看到沒?下面那個阿旺今天下午帶了個女人回來。」連續劇才剛演完,門口外就傳來隔壁大肥枝那永遠不疾不徐,顯得很從容的聲音。大肥枝十四歲就結婚生了小孩,四十歲不到就長得一副白胖膨脹的麵包樣,講話時嘴角會習慣性的往上撇,形成一抹嘲諷,或者說優越。他們是住在上坡的人裡惟一在外頭買了房子的,而且沒有貸款,一次付清。

  我皺下眉頭,摀住耳朵,出聲背誦狄克生短語,夾帶默記崔顥的黃鶴樓。明天早自習要考默寫,然後第一堂英語課要考短語。AtFirst……起先。a、t、f、i、r、s、t,起先。好難背。還有黃鶴樓了——日墓鄉關何處是,煙被江上使人愁……「聽說是隔壁漁村的。」浩蕩的長江江面上的煙波尚未使我起憂愁,媽粗嘎的聲波先就闖進我耳朵。「先生落海淹死了。真可憐,才三十多。」

  「颱風天還出海,不淹死才怪。」爬起了另一個粗嘎的嗓音。是住在前頭第一家的黑美貴。黑美貴和大肥枝一樣的尺寸,不過一個白皮一個黑皮。兩個人有親戚關係,黑美貴的丈夫是大肥枝的媽媽的弟弟。

  我都是這樣算的。永遠也搞不清民法親屬篇裡人與人之間被一級一級編列好的親疏與遠近成分關係。那些個稱謂是應付考試才背的。而且,不光只是這個,禮義廉恥四維八德灑掃應對進退等那些個聽起來很堂皇的名詞,也是考試時才搞得清筆劃順序,才撩得起一點印象。不是我記性不好,實在生活經驗以外的東西,從不曾落實在日常生活裡的,要它成為一種性格、一種態度,著實強人所難。那些個名詞其實就跟村頭電線桿上綁的那塊木牌上「在這裡倒垃圾是狗」的標語差不多,天天看天天聽,但從來不曾貼住心頭。

  「總歸是運氣不好啦!」媽粗嘎的聲音又響起。她對風言闡語是有興致的,這原就是生活裡理所當然的刺激與樂趣,但她不擅長在別人的不順遂裡得到一種置身事外的消遣,強要附會,尋求認同,總顯得猥瑣。

  「這下阿旺賺到了。要不然都快五十了,又瘦又於,看他去哪裡找個女人願意跟他住。」黑美貴邊說邊發出「吱嘖」的清口腔的噪音,大概嘴裡還留著晚餐時雞尾巴的肉屑。黑美貴喜歡啃雞尾巴,大肥枝的嗜好高級一點,她喜歡買豬肉勇載來的雞胸和豬肝,吃了補胸又補肝。

  大肥枝打鼻子哼一聲,聲音由鼻腔衝出來,說:「當然是賺到了。撿一個,連帶三個免費奉送,連生都不必生,全部是現成的,還沒賺到!」說到最後,濃厚的鼻音變了調。我從屋裡看出去,看她習慣性地撇起嘴角,變成訕笑,有意無意的將目光轉向媽。

  媽一下子抿緊嘴唇,沉默下來。我只覺腦袋一陣熱,抓住課本衝了出去。

  「要死了!?」這個突然嚇了她們一跳。媽抬起頭,白了我一眼。

  我不知道該怎麼處理我的忿怒,該怎麼讓那團熱冷卻下來,只能恨恨地瞪了大肥枝一眼,轉身背著對她們大步往山腳邊走去。

  「看到沒?」大肥枝衝著我的背,夾著遠處的狗吠聲,提高聲調說,「你們這個阿滿,這麼小就沒大沒小,將來我看是不得了!」她故意加重「不得了」三個字。

  聚落裡那些嗑藥的,不回家在外頭和男生斯混的,在酒吧舞廳裡賺的,從她嘴巴裡吐出來都是「不得了」。

  「就是啊!」媽大概覺得她應該說些什麼,表示她是有在「教」的,當眾罵我作示範,罵得很起勁。「她在家裡也是這麼沒大沒小,講一句回一句。也不是沒打沒罵,但打罵她也不聽。人家我們阿雄和寶婷小時候才不會這樣,他們姓于的啊,就是種不好!」

  又來了!姓于的孬種,姓李的才有出息,那你幹嘛嫁我爸爸生我們一堆沒出息的東西。

  我在心裡嘀咕著,愈走愈快。這些話我早聽習慣了,隔空襲來,純粹只是耳邊風。媽大概以為,這樣罵我罵給別人聽,才表示我們是有管教的,但她從來看不到別人眼裡那些訕笑。

  一直走到山腳邊我才停下來。上坡公用的廁所就捱著山坡張著洞黑的大口,發散著陳年釀酵的薰臭。我拐個彎,拐上山坡。從那裡可以看到海,太平洋瀲灩的水波全可收人眼目中。這時間已經有漁火,一點一點地,散佈在黝暗的海面。

  我隨便找個地方坐下來,隨手撿起一旁的碎石頭往下丟。這個風景是我惟一的安慰,也是惟一能讓我張揚、趾高氣昂的對象。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AtFirst。起先——」我大聲、幾乎是用吼的叫出來,胸中那股氣順勢發洩出來。

  我總以為我長得夠大了,然而每每這種時候,我卻發現自己是那麼無能為力。

  每一天,我總以為今天的我比昨天的我更能把握自己了,但每一次,我卻只能像這樣坐在山坡,全然地束手無策。

  山坡迎著海,背對聚落,亂石雜草擋去了任何好奇的窺探,加上公用廁所的屏障,是惟一可以遠離集體監視,透一口氣的地方。在這個聚落裡,就連在自家的臥房裡也是沒有隱私可藏,全都赤裸裸的攤開被檢視,被當作洗米撿菜時調劑的材料。

  因為它存在的這麼自然,從我出生它就存在了,我是這麼長大的,所以我總以為每個人的生活方式就是這樣,住的模式、工作型態、鄰里的互動。我以為世界上每個人都跟我們一樣,不是捕魚的就是做工的,屋子大門一定得洞開被每個人檢視,閒言闡語也都是理所當然。它就這麼融進我的生命、我的生活,好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有懷疑過。

  我們住的這個地方會是臨海聳俯的一座小山陵,究竟是怎麼變成這種怪模樣已不可考,只知道當初搬遷來的大都只是臨時湊和,並沒有落地生根的打算。因為是臨時湊和,一切從簡,所有的房子全都用磚頭疊成一塊,裡上水泥,再蓋上瓦片就算大功告成,連地基都省了。因為只是暫時落腳,將整座山剷平太過大費周章,而且也沒有那個經濟能力,所以一列一列的房子,便梯田也似的,一坡一坡、一階一階地拾級排疊者。倉庫似的、毫無建築美學概念的棺材形長條屋各分割出不同等數的棺位,但全部連體嬰似的,一戶挨著一戶。一幢棺材屋可以住好幾家。由於隔牆極薄,不必等夜深人靜,每戶人家的動靜、喜笑怒罵便全都如同連續劇般,上演給全村子的人觀賞。常常從這頭就可以聽到那頭的夫妻在吵架,另外一頭的在罵小孩,中間的在看歌仔戲哭調。整個村除了東向側面海的缺口,公路從一旁穿過,四圍是山,突兀地被包裡在山裡頭,自成一個聚落。東面那個缺口,每年冬天東北季風一吹,水氣挾強風一波一波灌進來,直比刮颱風,但那是進出村子惟一的出人口,好幾次我都險險被風刮走。

  景氣好景氣差,好像對我們都沒有什麼影響。搬移的、遷人的,幾十戶人家叫叫罵罵、打打殺殺的仍然過得很熱鬧。這一帶原多是漁村,有的人改行去打漁,做工的還是做工。每天傍晚,漁市場隔壁那家麵包店的麵包車還是會將賣不掉的麵包載來,打五折兼買二送一的出清存貨;每隔三天,豬肉勇的「機車肉攤」也還是定時出現在聚落的廣場;客運車仍然一小時才有一班;至於廣場旁邊海仔的老婆的媽媽開的雜貨店,也照常在賣過了期的泡麵和稞仔條。

  一切似乎都不曾也不會改變,都像雜貨店賣的泡麵經過防腐,彷彿可以這麼天長地久下去。

  我想,突變了的是我。

  「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啊——他×的!豬!狗屎!」我吸了一口氣,大聲又叫出來,叫到一半管不住吐了一句髒話,順手再丟了一顆石子。

  下方草叢悉窣的,像是被我的碎石子驚動,黑暗中似乎有什麼埋伏。我下意識的縮起伸長的雙腳,探長了身子察看究竟。

  冷不防一張黑漆漆像是人的臉逼向了我。我嚇一跳,往後栽個四腳朝天。

  「你幹嘛?躲在這裡嚇人!」我一屁股爬起來,眉頭新結成一團,在往後栽倒的那剎那,我的腦袋已經清醒又準確無比的判斷出那是一張人的臉,而且依照那輪廓、模糊的身形,應該跟我差不多年紀。這種清醒和準確完全是身體直覺的感應,很原始,一種動物性的本能。

  那人瞪了我一眼。很生分的臉。他不理人,逐出口摸出一根香煙點著,狠狠吸了一口,卻被煙嗆得咳了好幾聲。他的動作很不熟練,點火的時候也不曉得用手圍這一下,微弱的火簇被風吹得東倒西歪,好幾次燒向他的拇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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