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聽說你快結婚了是不是?」大家七嘴八舌起來。「聽說你的女朋友在美國,你們要在美國結婚嗎?」
「對啊!是不是這樣!老師——」對這些如潮水湧起的問題,陸邦慕一概笑而不答。
只有我知道為什麼,只有我聽他親口提起過。但這個「只有」只是偶然,並沒有使我變得比較特別。我也不知道確切的理由。
四週一片吵亂,陸邦慕還是役有確切回答我們的問題。下課鍾很快就響起,他收拾東西離開,留下一堆疑惑給我們。
「晴天霹靂對不對?」何美瑛移到我座位旁。「我早說了,他不會待太久的。不必太傷心難過。」
我看著她,試著想笑,笑不出來,說:「我們的人生就這樣。」我的語氣低淡的與其說是在提問,更像是直述。
「還能怎麼樣?」她竟然反問。
能怎麼樣?我們能怎麼做?
我歎口氣。說:「你跟你爸媽提起聯考的事沒?」
她搖頭。「沒什麼好提的。」反問:「你呢?」
我也搖頭。
她沉默一會,然後說:「試試看吧。或許能改變我們的人生。」說得沒頭沒腦,沒主詞沒受詞或形容詞。
「或許吧。」我笑一下。終於擠出了笑容。
這一天,似乎變得特別的長,一分一分地,好不容易才捱過去。冬雨一直沒有停過,天一黑就顯得淒迷蕭索。期末考試快到了,有的同學留下來唸書,有的趕去補習。何美瑛一下課就走了,我都沒來得及問她那麼匆忙做什麼。客運有時有刻,反正沒什麼好趕的,我慢慢收拾,頂著雨走到車站。
但從來沒照時刻進出站的客運車,來得意外的早。就差那麼一步,我人還在天橋上,絕望地看著它濺起一串水花開走。
離下班車還有四十分鐘,我四處亂晃,呼吸著混揉在潮濕空氣中的霉味。經過一家新近開幕的咖啡店時,透過談褐亮的玻璃窗,意外地看見薇薇安。她似乎在等人的模樣,不時朝門口張望。她沒看見我,我快快走過,想起浪平。
如果學司馬遷為我們這些浮游生物寫傳的話,也許我們每個人都是一本轟烈的列傳,當然,那個「轟烈」,只是以我們自己的方式在燃燒,而其實旁觀冷眼看來也許還不如一根吸盡的煙蒂的火星。
等啊等,車子遲遲不來,再怎麼跳起腳尖張望,它還是不來。我放棄了,認命地傻等待。
「怎麼這麼晚還在這裡?」有人輕輕拍了我的肩膀。
我回頭,是浪平。
「浪平!?」我有些意外。我以為……我甩個頭。「你怎麼會在這裡?」
浪平輕輕笑出來,好像我說了多奇怪的問題。說:「不然我要去哪裡?我要回家當然要到這裡。今天下課時耽誤了一些時間,搞得這麼晚。我以為你早回去了,怎麼還在這裡?」
「我沒趕上上班車。」
「哦。」他應一聲,沒再說什麼。
「浪平,」我看看他,忍不住說。「你跟薇薇安約好了對不對?在咖啡店……我看到了,她在那裡等你。」
浪平抿著嘴,也不看我。客運車很挑時地以一種不平穩的姿態進站。他很快說:「車子來了。走吧!」
他不願多說,嗅得出來那味道。我不安的跟在他身旁,反而覺得我好像做錯了什麼似。
回到家,爸正在喝那感冒糖漿,我忍不住說:「最好還是去看醫生吧。」
他擺擺手,一邊咳一邊往裡頭走去。我飛快地吃完早冷掉的晚飯,匆匆把一切收拾好。
***
隔天到學校,薇薇安一副沒精打采,顯得有些落寞。我盡量避免接觸到她的視線,假裝一切平常,不想看見底下那暗潮洶湧。
但她的神色一天跟著一天黯淡,好像一朵鮮花一下子枯萎起來,顏色褪淡,減損了好幾分嬌艷的光彩。
「薇薇安最近好奇怪,是不是失戀了?」晚自習時,我聽見顧玲惠和她左邊的同學壓低聲音在閒聊。我們之間久久沒再講過話,我不理她,她也不甩我。我在班上也沒有太多可以閒聊打屁的朋友,那麼三四個,可以聊得比打屁多一些,但講不進心髓。
何美瑛交遊的就比我廣。她臉皮厚。但我想情況大概跟我差不多。她說我們跟她們那種人是不同世界的人,那她能把她的心掏給誰!
「搞不好!我聽說她好像有個男朋友,有人看見他們在街上閒逛。聽說那男的長得還滿帥的,很有個性,不過,那男的好像還有其他的女朋友。」
「真的?」顧玲惠很感興趣地叫了一聲。聲音粗嘎,好像烏鴉在叫。
「我聽說的。」她旁座的同學聳個肩。
我把耳朵塞住,不想再聽。也無法看書。
放學後。我匆匆收拾東西趕著要走,何美瑛拽住我說:「等等!你那麼急於什麼?我去上個廁所馬上回來等我一下,我們一起走。」
說完,也不等我回答,一溜煙就跑走。
「於滿安。」薇薇安走了進來,示意我跟著她過去。教室裡充斥著釋放的混亂,沒有人特別注意我們。
我走到她面前,表情有些詢問。
「有件事……」她留意一下周圍,說:「你最近有碰到他嗎?我是說浪平。」
我點個頭,一顆心急速往下沉。
「什麼時候?」她的聲音有點急促,問得太急。「呃,我是說,他最近很忙嗎?」
我看她神情雜染著些許落寞,混淆著這股急切,一時不知該怎麼說。
「我也不知道。」我咬咬唇。「我們並不常碰到,回家的時間不一樣。」這是真的,只除了每天早上我們多半會碰到。
「他……呃,有沒有跟你提過什麼?」薇薇安躊躇一下。
我又搖頭。
「這樣啊。」她勉強擠出個笑容。「沒事了,我只是隨便問問。你忙你的吧。」
她慢慢走出教室,那一頭奪目的米粉頭失去光澤的乾燥。
我看著她的背影,心中莫名覺得鬱悶。
何美瑛卡在廁所還沒回來,我走到走廊看個究竟,意外看見陸邦慕站在樓梯口。
他看到我,對我招了招手,似乎要我過去。我愣了一下,沒想到他會有那種接近孩子氣的舉動。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親近感,好像你跟對方有了什麼聯繫似。
「我正想找你。」他看著我走過去。「跟我到辦公室一下。」
我懷疑是不是上回的隨堂考我又搞砸了。我心裡有數,朽木就是不可雕。
進了辦公室,他示意我坐下,從抽屜拿出一疊裝訂好的電腦列印的筆記給我。說:「哪,這拿去。我把一些重要的文法概念和用法大略整理了一下,希望對你有幫助。」
啊!?我不禁睜大眼看著他。不太敢相信。
「謝……嗯,謝謝。」好像做夢一樣,真想捏捏臉頰看看。
「我盡量用最淺顯簡單的句子舉例說明,應該不會太難。」他笑一下。
「謝謝。」我喃喃又道謝,望著那疊厚厚的筆記。那一定花了他不少時間,他根本沒義務那麼做的。我吶吶地有些口吃,說:「你一定覺得我很笨吧?我怎麼就是念不好英文。」
他抿嘴笑一下,沒有直接回答。說:「語言只是溝通的工具,不必把它看得太嚴重。一下子念不來的話,一天看個一小段,總是會進步的。」
他的笑容和語氣都帶著鼓勵;這一刻,僅就為了他那個笑,叫我做什麼我都甘願。
「學期結束後我就不會再到學校,才剩下幾天而已。以後也不曉得有沒有機會跟大家碰面,先預祝你一切順利。」
他說得那麼輕描淡寫,淡淡的告別辭,而我覺得是那麼傷感。我半掩蓋住臉,怕盈了霧的眼眸會滴下水來。
「謝謝。我不會忘記……你的……」那個「你」,我說得十分小聲,幾乎聽不見。我想我或許還有些哽咽。
他又笑了一下,點了點頭。
我不知道那代表什麼意思,也可能沒什麼意思,只是一種親切的回應。世間的事,本不必所有的話意都有個回答。
回到教室,何美瑛正皺著眉,悻悻地站在我桌子旁。張口便衝著我埋怨說:「你跑去哪裡?我等你等了老半天!我不是說我馬上回來嗎?我還以為你先走了——那是什麼?」注意到我手中的那疊筆記。
我遞給她。她隨手翻了翻,問說:「你哪來的?」
「陸邦慕給我的。」
「陸邦慕!?」她猛然抬頭,充滿狐疑。「他為什麼給你這個!那麼好心。」
我聳個肩。「我怎麼知道。他大概是看不過去吧。」
「就那樣?」她仍然懷疑地看著我。
「不然你以為怎麼樣?」我不禁苦笑,覺得自己有些慘,那樣傷感。「又能怎麼樣?你不是最清楚,我們跟他是不同世界的人。」
「是啊!」她的語氣彷彿有些慼慼。「但最近我有時忍不住會想,如果我們可以改變我們的人生的話……」
一切就能變得不一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