規範吧。文明是一種秩序,一種規範。道德也是。
「你以為我們的麻煩還會少嗎?」浪平抓緊的手鬆了一些。
「是不少,但沒必要攬上這一個。不過,隨便你吧。」我的語氣態度變得和浪平一樣的平常。
從一開始,我就沒有太驚奇。偶爾我自己也覺得奇怪,為什麼我們將這種常人視志褻瀆的行為不當一回事。是因為我們生活的環境使我們看慣了各種光怪陸離的事,麻木了,所以再怎麼驚駭的事,我們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勁?
像浪平之於薇薇安,就是一種褻瀆。對道德的褻瀆,對愛情的褻瀆。我無知無識的父母對文明的褻瀆。我們這些人,一開始的生活就充滿對這個文明禮教社會的褻瀆。
浪平一路都沒說話,我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我心裡還映著那消融在氤氳水光中的紅色汽車尾燈,以及他所說的那些話。
何美瑛說得沒錯,我——我們跟他是不同世界的人。我們的出身太卑微,一開始就有一種不平衡。想太多,只是徒然傷害自己。
夢當然可以作,但作那種永遠不會實現的夢又有什麼意義?徒然招惹訕笑,為自己覺得難堪。
算了吧。把一切忘了。
雨差不多停了,叉入了廣場,我腳步設停,只是擺個手。
「阿滿——」浪平忽然叫住我。
我停住,回頭看他。
他嘴唇動一下,搖搖頭,說:「沒什麼。走吧。」
「哦。」我應一聲,慢慢拖著腳步爬上坡。
我們完全不像那般正該年輕的青春少年,我們的思緒裡有一種因應環境的的太早熟。
多半的人隨波逐流,隨遇而安。但我們看來,隨波逐流浪也是一種難度很高的藝術生活。
我們是浮沉的生活。
第八章
我喜歡邊緣,那是生命的所在。
我的記憶有些模糊了,但這應該是我看過的某部電影裡頭的台詞。它還說,性格造就命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
我喜歡這個台詞。我們一直在邊緣。在生活的邊緣,在愛情的邊緣,在一切的邊緣。邊緣,那是我們這種浮沉生物的寫照。
雨還是沒停。吃飯時,爸一直在咳嗽。從昨天晚上開始,他就咳個不停,喝了好幾瓶的感冒糖漿,還是沒效。
「我看晚點去『顏昧』那裡打個針好了。」媽皺眉說。
「顏昧」的全名是「圓興」診所,在隔壁漁村通往市區的半路上,大概是方圓五百里內惟一的一家診所;從內科看到外科,各種疑難雜症無所不包。聚落裡的人有什麼病痛都往那兒跑,打個針,拿包藥,兩三天就沒事,從來也沒醫死過人。但不知是怎麼回事,大家都管那診所叫「顏昧」。據說那醫師姓顏,至於昧是昧什麼,那就不可考了。
「這兩天要上工,去幫我拿點藥水回來就好了。」爸扒著稀飯,邊咳邊說。
媽不再作聲。爸好不容易有份雜工,賺錢是最重要。再說,舊歷年快到了,年關總是難過,沒錢更難捱。
「快點吃一吃,」媽媽轉向我。「便當不要忘了。」
我快速吃著稀飯。每天總是這樣匆忙,有一天我的胃一定會壞掉。
媽又說:「你少跟何仔他們那個阿瑛和阿旺家那個阿乎在一起。別好的不學,淨是學些有的沒的。」
村子裡開始有一些關於浪平和何美瑛的雜七雜八的閒言閒語。詳細內容不可考,但總之不會太好聽就是了。男與女之間,過了某種程度的年齡就不再是兩小無猜了,開始有界限,開始有一把尺在衡量。我想,聚落這些人是這麼想的。奇怪的是,我們淨對一些光怪陸離的事覺得麻木,一方面卻還是津津樂道於閒言閒語。
我沒作聲,快速把飯吃光,抓了傘和外套。
「我走了。」才推開門,斜雨就打進來。
走到車站,照例的,濕了半身。浪平和何美瑛已經先到了。還有一些人,用種奇異的目光打量他們。
浪平繃著臉,大概他也聽說了。何美瑛倒是一副無所謂的態度。不管處在哪種生態,她一直適應得很好。我不確定,但我覺得,她對自己有著某種的認定和信心,和我性格深處裡的退縮差別是那麼大。
「這些人簡直神經病,什麼都能傳!」浪平生氣地對我吼。
「你幹嘛對我發火,又不是我說的。」我皺個眉。我不是在意他對我吼,而是一清早的,日子何必那麼難過。而且,浪平不是會見那種閒言闡語的人,大概還有什麼其它的不愉快。
「別理他,他不知道哪裡不對勁了,一早就給人臉色看。」何美瑛說:「你知道他們那些人都說些什麼嗎?說我跟浪平每天同進同出,早出晚歸,背地裡偷偷摸摸不知道於些什麼。簡直是廢話,我們每天早出晚歸能幹什麼?那些人就是吃飽撐著了。」
我看看浪平。他臉上沒什麼表情,不太理人。不知道他是不是還和薇薇安見面,那晚之後,我們就沒再提過那件事。
氣氛有些沉窒,我們三個人都沒有講話。再一個多禮拜就是期末考,緊跟著寒假,然後舊歷年就追著來。最近我有時會想到聯考的事,但沒敢想太多,想到錢的事總是擺脫不了那種困窘和難堪,有種無能為力。
到了學校,何美瑛突然拉住我說:「阿滿,我覺得浪平最近有些怪怪的,你知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我腦中飛快閃過薇薇安和浪平的那一幕。但會嗎?
我搖頭。要我怎麼說?
第一節便是薇薇安的課。她穿著鵝黃的高領毛衣,配上李維550的牛仔褲,打扮得很年輕。自從那個「不巧」,她看到我,總是有些尷尬。但多半的事只要習慣了就好吧?我想那個「尷尬」大概不會持續太久。
憋了半天的尿,我覺得有些急,才下課,便急著往廁所跑。那種「憋」的滋味相當難受,不管是生理的還是心理的。
「於滿安!」偏偏薇薇安叫住我。
我匆匆口頭說:「對不起,我上個廁所,馬上回來。」
太急太匆忙了,我沒有注意方向,在轉角時撞到陸邦慕。他微微皺眉,說:「什麼事那麼急?從沒看你這麼匆忙過。」
「對不起!我——那個——」我有些口吃。能跟他說我尿急嗎?
「於滿安,」薇薇安跟了過來。
陸邦慕招呼地對她點個頭,看看我,便轉身走開。薇薇安環顧一下四周,走往角落。我沒辦法,只好跟了過去。
「那個……」她放低聲音。「我跟浪平的事,你沒跟別人說吧?希望你別跟任何人提起……你知道我的意思吧?有的同學很好奇——」我要跟誰說?又怎麼能說?
我搖頭。「沒有。」
直到現在,我還是不明白,她跟浪平究竟是怎麼變成那樣的?又怎麼開始?
「那就好。」薇薇安鬆了一口氣,又像是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說:「不好意思,拜託你這種事。」
我沒說話,只是虛微一笑。那是愛情嗎?閃動在薇薇安眼眸中的光彩?我並沒有在浪平的眼中看到相等的光彩。
浪平——他太褻瀆了。
搶著在最後三十秒鐘解決掉膀胱多餘的水分後,剛好趕在陸邦慕的後頭進人教室。
陸邦慕還是那一貫的黑色風格。我看著他,看著,思緒和視線彷彿通人另一個空間裡。高中女學生對男老師總是有太多的幻想,像蜘蛛在織網,編織了一張張的惟美的夢幻,現實的風一吹來,落雨一打來,全便都徒然。
他在解釋單字的意思用法,發音漂亮極了,好像外國人在說話。我喜歡聽他的聲音,低沉裡有一種從容,在黑寂的雨夜裡聽來有著平淡的安慰。
差不多快下課了。他合上書,掃了大家一眼,突然說:「下星期就是期末考了,希望大家好好唸書,也預祝你們一切順利。」他停一下,視線朝我的方向一轉,並役有停留。「還有,因為個人的因素,這個學期結束我就會離開學校——」他才說到這裡,全班便一陣嘩然,嘈雜聲四起,每個人都忙不迭的說出他們的驚詫與愕然。
「為什麼?」有人高聲叫了出來,掩不住難過和失望。
「我剛剛說了,因為個人的因素。」陸邦慕的語氣絲毫沒變化。每個人的生活有每個人的牽扯,我們的牽扯裡或許有他,但他的牽絆裡並沒有我們。
雖然我早就知道了,但沒想到真的這麼快,心中還存有一絲希望。現在聽他這麼說,和多半的同學一樣,我心內有說不出的難過和失望。也許,我的難過還要更深層一些,摻雜著一些難以啟齒的複雜的理由。
「老師,你是不是要結婚了!」何美瑛亢亮的聲音壓過了一室的嘈雜。
我反射地回頭看她,她看看我,沒有笑,沒有她平常的諷刺挑釁。
陸邦慕笑一下,並沒有直接回答。「你們的想像力還真豐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