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他是她的同班同學。沒有什麼比這更糟的事了。真就像渡厄,在劫難逃。他是她一路順逐裡唯一的不愉快,這個不愉快,緊緊盤踞她的人生,纏成了蛹,像被下了符咒,她安詳平靜的命運從此變了脈絡。
第二章
張凡儂,以區內那升學率百分百的貴族女中及全國知名明星大學為目標;以成為像愛因斯坦、居禮夫人之流的科學家或恐龍專家、心理學家那等什麼都好,只要成就特殊專精的學者為志向的,刻苦耐勞、勤奮用功、廢寢忘食的十五歲的春天。
對她來說,沒有什麼比立定志向、達成目標更重要了。所以她發奮努力,死命唸書,吃飯佐料英語單字,洗澡朗記數學公式,上廁所夾帶歷史條約,房間牆壁天花板上則貼滿狄克生片語。看電視太浪費時間了,問她金曲排行有哪些,她準會翻個白眼;哪個明星誰是誰,她也沒意見,反正她根本搞不清誰是誰。近視也不太深,但她一定要在山脈稜線一般的鼻樑上掛上一副厚重的黑邊眼鏡;長裙必定過膝,頭髮鐵要梳得一絲不苟,中分各夾一隻黑髮夾服貼的順到耳後。全身上下,看起來就是一副好學生的標誌,就是那種老師很稱讚,別人卻覺得很老土的品學兼優生。
而實際上,她也確實是品學德才各方面的模範生。小考、周考、月考、期考、模擬考、加上隨堂考,沒有一次她不是名列前茅;她發憤地念,卯起來念,隨時隨地站著坐著都在念。在青少年性經驗率已經突破百分之二,三十的今天,她連跟男
生說個話都還保持了三公尺的距離.沒人對她有興趣;當然的,她也沒興趣。沒腦袋的男生就像愚蠢的豬,她才沒那個閒工夫.她跟他們的人生是不會有交集的。她的志向是設定好的,品質保證的人生;而那些人不唸書,將來鐵定不是修車就是做工。她跟他們是不同層次不同水準的,道不同,質又不一,當然就不相為謀。
她一直是第一,過去是,現在是,將來也是。像她這樣有設想,人生已經鋪好了路,她絕對不會找自己麻煩,除非麻煩自己來找她。
「啊──她來了……」才走進教室,每個人看到她就一陣竊笑,有些人手指還指指點點的,教室後頭佈告欄前聚集了一堆人,圍成一團不知在吱吱喳喳些什麼,不時有人在訕笑。
「幹嘛?」張凡儂不高興地皺眉頭。那些指點和竊笑似乎都是針對著她。擠在佈告欄前的那些人也不時回頭看看她,再去看佈告欄,然後吱吱笑成一團。
另外有一些要笑不敢笑的,嘴巴一鼓一扁,看起來更嘲笑,她疑惑的走過去,那些人讓開出一條路,一副等著看好戲似地看著她走過來。
她一步一步地走過去,越走越近。還沒走到,她就看到一張歪斜的紙貼在佈告欄上頭,然後她才看清楚那是一封信,用A4大小的白紙匿名寫的。字跡歪扭八七的,上頭寫著:
張凡儂,你以為你很漂亮很了不起是不是?告訴你,你這個丑──八──怪──我從來沒有見過比你更土、更老氣、更畸形的女生。我看你光只會唸書,把書都念到屁股去,像你這種書獃子,沒有人會要你。看到你我就想吐,胸部平的像被堆土機輾過,沒腰又沒屁股,還戴個厚眼鏡像青蛙,頭髮剪得像癩蛤蟆。我看你還是趕快找個整形醫生改造,免得將來沒人要,變成老處女第一號。
哈哈!我好心警告你,如果你不聽那是你家的事,但是我告訴你,女生會唸書沒有用,身材好才重要,像你這種又土的醜八怪,未老先衰,就算考上一百間學校也沒有用。聽我的勸告,不然十年後你等著瞧。你不要太驕傲,眼珠裹了老鼠屎什
麼都看不到,老處女醜八怪!
張凡儂脹紅臉,生氣的把紙撕不來,轉身瞪著全班吼叫說:「這是誰寫的?」
沒有人回答。所有的人都看著她,掩著嘴笑。
「誰寫的?」她整張臉脹紫了,接近歇斯底里。「這麼無聊!敢做不敢當!我要報告老師。」
她衝出教室,胸口一股氣瞪噎著,忿忿不能平。太可惡了!不知道是誰這麼卑鄙,弄這種惡作劇!她一路衝到穿堂,越想越氣,激動地把紙撕個稀巴爛,恨恨地丟到地上,風一吹,把碎紙台得四處飛散,她才想起,證據沒了。她把唯一的證據
毀了。
她慢慢冷靜不來,試著回想,紙張上那字跡歪歪扭扭的,很像李炳山那笨蛋的,但不可能,那個笨蛋連造句都造不好,超低水準,對他來說,這種文句難度太高。那麼,會是林志進那傢伙?很有可能,那傢伙最喜歡搞這種無聊的勾當。還是呂
文川那個小太保?她跟他有過節,他不服她管教所以玩這種低級陰險的報復。
或者……她驀地停不來,心中倏然閃過一絲念頭.會不會是花田和徐明威那兩個傢伙?很有可能。花田那傢伙表面一副書生模樣,但她知道,背地裡他都在搞些什麼把戲。他跟徐明威經常混在一塊,盡做些有的沒的勾當。那兩個人嫌疑最大。不過,每個人都有可能,她無法確定到底是誰,但不管是誰,絕對不可原諒。這個人太低級了,而且可恨,她絕對不會原諒他!
她深呼吸一口氣,調整她氣息,證據沒了,要告狀也告不成了。她放棄到辦公室,又不想回教室,想了想,轉個方向朝後操場走去。
***
徐明威,十五歲,百無聊賴的春天。
連續當了六年的品學兼優的模範生後,覺得人生太無趣,打進國中,成績就一落千丈,老在及格邊緣徘徊,以前種種,譬如昨日死。秉著「尋樂須及春」的信念,舉凡抽菸、喝酒、飆車、嚼檳榔,他樣樣都嘗過;小說、漫畫、電影、電玩他都
玩也都看,就是教科書不看。人生太匆促了,汲汲營營於那些虛浮的榮譽和成就有什麼意義呢?青春的一天抵得過成年後的一個月,何苦急著把自己趕進所謂人生的秩序裡呢?
人活著,就是吃喝拉屎去感覺。所以,他要盡情地去感覺。像這一刻,花圃裡春風微薰地吹過,他們坐下歇口氣,神仙般地抽一根菸,多愜意。
「哪,明威。」花田把菸遞給他,順便把打火機也丟過去。「花田」是綽號,據說他鄉下阿嬤家有一大片的菜花田。
徐明威接過菸,熟練地點著,抽了一口菸在口腔過一會又吐出來,把打火機丟回給花田。
花田抽口菸,瞇著眼看著遠處的圍牆,神情有些枯燥。他戴個黑邊方形眼鏡,看起來很有幾分書卷氣。
「實在有夠無聊的。」花田是那種會唸書,對考試很拿手,頭腦縝密會算計的電腦型學生,也就是那種智慧型犯罪、專門在後頭出主意的最佳的典型代表。但他也抽菸、喝酒、打電玩;抽完菸還懂得先嚼片口香糖去除掉味道再回進教室。
「真的是挺無聊的。」徐明威頗有同感。
尋樂了兩年多,該嘗試的他差不多都嘗試了,突然在這樣一個風和日麗的春天午後,覺得百無聊賴起來。
「放學後要不要去敲兩桿?」花田問。
「再說吧。」
徐明威顯得意興闌珊,不是那麼有興致。一切感覺都那麼無聊,不再有任何新鮮感。
花田轉頭看看他,擰掉香菸,丟了片口香糖進嘴巴裡,嚼了兩下,說:「你打算收心了是吧?」
徐明威瞄他一眼,先抽口菸,再把菸擰熄,將菸蒂凌空滑過高拋物線丟進垃圾桶裡。
「怎麼說?只是突然覺得不管做什麼都很無聊。」他聳個肩,像無所謂,沒什麼是否或意味。
「你這是倦怠。晚上大夥兒出去飆飆車就沒事了。」林志進插進來,一屁股坐在垃圾桶蓋上。
「對啊,明威。」呂文川說:「不管你做什麼都好,都比唸書強。千萬別像那個張凡儂那樣,把腦袋都念壞掉。」
徐明威笑一下,說:「她只是用功了一點,沒你說的那麼誇張。」
「怎麼沒有!」呂文川怪叫起來。「張凡儂那傢伙像只蟲一樣,一天到晚在啃紙頭。你看她那副模樣,還像個女生嗎?都什麼時代了,還那一副老土的樣子,我看到她就倒胃口!依我看,她八成有毛病。」
徐明威和花田對望一眼。
林志進興匆匆地,露個「沒錯」的表情,附和說:「阿川說得沒錯,那女的腦袋鐵定有問題。你們看過誰像她那麼土的?又驕傲臭屁得要命,班上女人隨便抓一個都比她強。對不對?阿川。」
「就是說嘛!」呂文川猛點頭。
徐明威抿抿嘴,嘴角微微勾著,好像覺得很有意思的樣子。
花田推推眼鏡,沒急著附和。他倒有不同的看法。「我倒覺得,張凡儂其實長得挺漂亮的,氣質也不錯,跟其他女生不太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