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問得實在莫名其妙。王米夏奇怪又好笑的抬頭,煞有其事的看看她,左右打量一番,說:
「我看你很正常啊。該凸的凸,該凹的凹,沒什麼兩樣——喔,好像胖了一點。你不對是吃太多了?」
「你說什麼。」賀瑤子嘟起嘴白她一眼。「正經一點。」
「我是很正經啊。」王米夏歪歪頭,沒精打采的。「瑤子,你到底想說什麼,直接說清楚。」
賀瑤子眨眨睫毛,大眼睛裝了太多水波,猶豫的閃了一下。
「不……沒什麼。」她笑笑搖頭。「好了,該回去了。走吧。」
「你先走吧,我想再待一會。」王米夏動也不動,懶懶的攪著那杯可樂,完全沒氣的可樂看來就像一潭臭水溝水,黑得發餿。
這樣一杯隨便撈就滿滿一大桶的餿水就浪費了她三十五塊。豬!這些開速食店的實在太好賺了。她從來不來這種白癡才會來的地方的,一來避免那些資本主義者的剝削,省得當那種冤大頭,再則那種沒腦袋的人總喜歡來這種地方,人多得不像話,音響又爛得要命,全是一些比諸五子哭墓差不多的音樂,吵都吵死人。不過,很不幸的,事情總有「不過」,像這麼無聊又無處可去的時候,她也只有摸摸鼻子,老老實實的被剝削。
怪不得馬列主義那些激進份子要高唱社會主義萬歲,煽動無產階級革命。實在,那些資本主義既得利益階級者都是一些腦滿腸肥的豬,一堆狗屎和大便。不過,她是比較傾向無政府主義,各過各的,老死不相往來。至於什麼世界大同、各取所需各盡所能那一套,不是她乖戾,實在,真的就跟放屁一樣。
世界大同其實很簡單,只要人類死光光。可是可能嗎?人類天天在發情,無時無刻不在發情。這世上其實什麼問題也沒有,唯一的問題就是人太多了。什麼世界大同,狗屎!要放屁也不看看地方!
她站起來,把那杯臭水溝水連同墊紙嘩啦的塞進垃圾桶,將只咬了一口的漢堡帶出速食店,丟給路旁的流浪狗。現在流行吃素風,她是不吃那一套的,只管自己身體機能的需求,有什麼就吃什麼。阿媽說她野氣重,跟那種被放生成野的動物差不多。形容得真好。她是都市水泥叢林的野人,以本能求生存,野性的氣息自然重。
陽光已經傾偏了,以大概六十度的斜角,閃躲的從西邊大摟間的夾縫照過來。四處車水馬龍。她半瞇眼,感覺再也沒有晃蕩下去的理由;如果是野生動物,這時候也該回巢穴了。
走到路口,還隔著一條馬路,她就看到葉維廉倚在巷子口的路燈下,身影被夕陽曳得長長的,她硬著頭皮走過去,停在他面前。
「嗨,維廉。」
葉維廉沒開口,只是看著她。
「你今天不用補習嗎?」她試著微笑,語氣平常。說到「補習」兩個字,咬字顯得有些生疏。
看,她跟葉維廉就是這樣不同。葉維廉是全國學生模擬考電腦排名前六十名的品學兼優的好學生;他的世界是電腦、語文、科學月刊、學校和補習班。父母在大學學院任教,來往的朋友都學有專精,屬於那種小布爾喬亞白領階層的高級知識份子。
而她呢?破三流高中吊車尾的四流學生,還不知道能不能畢業;加減乘除勉強會,英文像鴨子聽雷,連電腦長得什麼樣都沒瞧過。而她媽呢,連高中都沒畢業,甚至她是誰的種都搞不清楚。
這樣,連連看,她跟葉維廉之間實在沒有任何一點共通。
「你為什麼要躲著我?」葉維廉視線一直沒有離開她,深遠的眼神冷靜又沉著。
「我幹嘛躲著你。」王米夏一副很意外的模樣。
就是不知道是什麼理由,所以他現在才會站在這裡。他跟王米夏打小一起長大,多少瞭解她處事的行為模式。他覺得她最近老是避著他,似乎有意疏遠。
「我媽是不是跟你說了什麼?」他想唯一的理由大概只有這個。
「沒有。」王米夏搖頭,把眼光調開。「你媽什麼也沒跟我說。」再說,像他媽那種「高級知識份子」,用的辭彙,搞不好她可能也聽不懂。
「米夏,不管我媽是否跟你說了什麼,你都不要放在心上。」葉維廉按住她肩膀,語氣很堅定。王米夏的條件種種,不符合他父母的價值觀,所以他父母極力反對他跟她來往。但他卻不那麼認為。他認為,既然他們從小就在一起,沒有理由長大了就要分開,理所當然應該要繼續在一起。
「我知道。我不會放在心上的。」她當然不會放在心上。如果事事都放在心上,那她還能活得下去嗎?光是「非婚生子女」這一項,就足夠她遍體鱗傷。
「不過,」她低頭看著腳下的塵埃,抬起頭說:「你媽他們想的也沒錯,我們畢竟是不同象限的人,終究要各走各的路,總不能永遠跟小時候一樣,一輩子兩小無猜下去。」
「米夏,你——」葉維廉微微變了臉色,冷靜的態度有一絲動搖。他急急扳住王米夏,想弄清楚怎麼回事。
「維廉,」葉維廉母親很忽然又適時的出現在他家門口,表情很嚴肅。「你能不能進來一下?我需要你幫忙。」
葉維廉不理他母親,盯著王米夏說:「你為什麼要那麼說?我跟你沒什麼不同——」
「維廉!」葉維廉母親提高聲調,頻頻催促著:「你進來一下好嗎?我需要人幫忙——」
「米夏?」葉維廉只是盯著王米夏。
「維廉!」葉維廉母親又高聲催促著。
王米夏心裡歎口氣,垂下眼說:「你媽在叫你。」
葉維廉這才回頭看了他母親一眼。抓著王米夏,語氣急促但殷切的說:「明天下午兩點我在車站旁的『左岸』等你,一定要來!」
「維廉!」那拔高變尖的嗓音不斷在催魂。
「我等你!一定要來!」葉維廉重重又說了一遍,一字一字沉重的落在王米夏的心坎上。
王米夏站在原地沒動,沒有回頭目送他的背影。就算她去了又如何?她跟葉維廉究竟只是青梅竹馬,人生的路並行一段以後,本來就會分道揚鑣。她不懂,他到底在執著什麼?還是她太冷血,把感情看得太破?但想想他父母歧視的眼神——
「算了。」她吐歎口氣。
她只要能把高中平安混畢業就好了,別無所求。
「唔,好香,」一進門,王米夏就聞一股刺鼻的辣香味。桌上滿滿一堆的菜餚,雞鴨魚肉蛋蔬果,滿滿擠了一桌。
「今天是什麼日子,」她喃喃的看著那堆東西,有些疑惑,一邊伸手拿了一塊雞肉塞進嘴裡咬了一口,高聲叫說:「阿媽——」
驀地,從廚房冷不防竄出一個人影,猛抱住她,大叫了一聲。「米夏!」
她嚇一跳,咬了一口的雞塊掉到地上。
「哈哈!嚇到你了吧!」那人拍手哈哈笑起來,聲音聽起來很年輕很撤嬌,媚媚的,有一點黏,不太端莊。
王米夏定了定神,看清對方是誰。先是愣了一下,然後眉頭皺起來。
「媽!?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她對面站著的那個,一臉笑吟吟、穿著大紅迷你短洋裝,細高跟鞋、染吹得又蓬又紅的一頭法拉米粉頭、濃妝艷抹媚裝撩人的那個女人,正是她那個不負責任、愛慕虛榮、貪圖享樂的媽,王吟秋。
「中午就回來了,等了你好久。」王吟秋撩撩頭髮,跟著朝廚房大聲叫說:「媽,米夏回來了。」
阿媽端了一鍋香熱的湯,從廚房出來,笑呵呵的說:「回來得正好,可以吃飯了。」隨即又鑽入廚房,將煮好的飯端出來,又拿了一些碗筷。
王米夏順手接過飯,幫著擺碗筷,說:「阿媽,你幹嘛煮這麼一桌東西,白白浪費錢。」語氣很不以為然。
「你媽難得回來一趟,有什麼關係。」阿媽笑容滿面,看到女兒回來很高興。「來,大家吃飯了。」
「就是嘛!米夏,我是你媽耶!你怎麼可以一副冷淡的態度。」王吟秋端起母親的架子。
王米夏沒理她,自顧盛了一碗飯。她這個媽,生下她後,好像以為只要將她擺在那裡她就會自己長大,任她自主自滅,根本不太管她,更別說照顧她。她覺得,以她媽養她的方式,養一隻貓狗或許都會比養她費事。年紀小的時候,她或許隱約還有一種渴望,渴望她媽來抱她一下,或回來探望她一眼。
但現在,她已經不是小孩了,不會再有那種渴望。而那種渴望既消失,她與她之間那種不平衡的關係也就消失。現在,就算她媽將她擺在牆角,她很肯定她會自己活得很好,不需要任何依靠。
「怎麼會突然跑回來?」她夾了一撮青菜,神態很平常,一點都沒有和母親久別重逢的喜悅和激動。「我還以為你失蹤了,不曉得被姦殺陳屍在哪個大廈套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