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夫人默然不語。關於卡門的事,她一直是選擇被動、沉默的。
「現在該怎麼辦?」唐介木像是在詢問她意見,又是在問自己般,喃喃自語。「跟『立日』企業合作的關係成不成倒還不是那麼重要;問題是,這麻煩怎麼解決?」
「你拿定主意做決定不就可以了?我想荷西他會聽你的。」唐夫人坐到床邊來。「 他一向以工作為重,只要對『唐門』的發展有幫助的事,他沒有不全力以赴的。他很清楚自己的立場,你大可不必擔心。」
「本來我也是這麼認為,可是……」唐介木看看他妻子,搖了搖頭。
「你該不會認為——?」唐夫人欲言又止的。
「就是那樣。」唐介木肯定她的疑惑,微微帶著苦笑。「我的兒子我瞭解。荷西他事事聽我的,努力不懈,並不表示他服從我;相反的,他一心想超越我、憎恨我。他要把『唐門』拓展得更為龐大,好作為對我的報復——他對他母親的事還是一直耿耿於懷,也一直不諒解我。」
唐夫人又默然了。其實唐介木不說,她也感受得出來。所以她才會對卡門蕭說那些話,不要她接近唐荷西。她感覺得出來,對於她們這種類態的女人,唐荷西是憎厭的;她卻沒料到,末了,唐荷西會對卡門蕭產生矛盾的感情。
「那你打算怎麼辦?」她一時也沒主意。她是希望和倪家的結盟好事能成;但卡著卡門蕭,她無法不猶豫。
唐介木還是搖頭。
「我不打算怎麼辦,就讓荷西他自己決定,我不干涉。」
「但如果——我是說如果,他和卡門——」唐夫人心情矛盾極了。
「我說了,由他自己決定,我不會干涉。」唐介木下定了決心,打定主意讓唐荷西自己做決定。
唐介木既然做了決定,唐夫人知道她再說什麼也沒用,起身坐回梳妝台前。
唐介木仍然背靠著床頭,靜靜看著鏡中的她。好一會,他一直以這種姿態看著她,眼神惹有所思。而後很突然地開口,沒頭沒腦地說:「你不覺得她很像嗎?」
「什麼?」唐夫人楞了一下。
「卡門啊!」唐介木微笑的。「她那脾氣,以及抿著嘴不說話時的倔強神態,還真像一年前我在酒宴上遇見的你。當時我就是被你那種神態吸引的,不由自主的想親近。尤其你偶爾背著眾人,下意識顰眉蹙額時,那模樣真教人不忍要愛憐。」
他走到她身後,低了身,由後環抱住她。
相識那以後,他就慣叫她「蕭顰」這匿稱,只屬於他與她之間的親匿。而卡門蕭初到唐家時,就給他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所以下意識中,他對卡門蕭有不禁的好感,而不吝嗇對她的關心。
當然,他不是沒有懷疑過,甚至可以確定,卡門蕭和他妻子間某種神秘的關聯。只不過,他始終不想說破。
唐夫人沉默的。伸手握著他環抱住她的臂膀,輕輕將臉低偎在上頭。
「本來我以為,我再也不可能愛上任何女人——」唐介木低頭視著她,森肅的臉融化,癡戀的眼睛有無限的溫存。「沒想到我卻遇見了你。蕭顰啊,我的小蕭顰,我要你這一輩子都屬於我——」
「我早就是屬於你的了,不是嗎?」唐夫人又將臉頰依偎著唐介木更深更柔情更緊了一些。
唐介木低頭親了親她,將她抱緊些,看著鏡中的彼此說:「卡門那孩子,我一見她就對她很有好感,忍不住會關心她,想對她好……」又是低下頭來,凝視他的妻子的眼。「不知為什麼,看著她,會讓我聯想起二十年前的你。」
意在不言中。靜靜地凝視成波流。
唐介木始終沒問破。關於卡門蕭;唐夫人也始終沒承認或否認。
她只是,靜靜地凝視著她丈夫。
意在不言中。
第十一章
冷雨絲絲,毛毛地,一滴一滴地,細細地下著卡門蕭最討厭的寒意。街頭一堆垃圾旁,就著暗淡的燈光,淒暗中,一個佝樓的老婦人,拿著一個原本是透明、陳久變成髒褐色的塑膠袋,乾枯的手,翻弄地在挑撿著那堆垃圾。
卡門蕭瑟縮在騎樓牆角,目不轉睛地望著那個佝僂的老婦人。在她邊旁不遠,一家商店前頭的露台上,躺著一個用著破毛毯裹住全身,一動也不動,像是死掉一樣,髒得分不清頭臉的流浪漢。他緊靠著商家拉下的鐵門,沉寂的光景,凝然地宛如死了一樣的姿態,似乎是尋求一種溫暖的倚靠。
淒暗的夜,冷寒約兩,落著一種模稜兩可的手勢,分對著不同幸福與落魄招手。
卡門蕭微微動了動身子,感受到刺骨冰凍的寒意,感覺到自己終究還活著。
這兩天,她毫無標的地在街頭盲目地亂晃,茫茫的。夜晚來了,睡過地下道,也在車站渾噩過。迷茫中,她不斷想起過去那些,拎著包袱和阿婆四處流浪撿拾破爛的歲月。
匆奔跑離唐家後,她就這樣盲目地一直在街頭亂蕩。天冷日寒,她身上穿著那件皮絨感的黑衣褲,單薄得不足令她御寒。她什麼都沒帶,身上一塊錢也沒有,這兩天來,只喝了幾口生水度過。
就算餓死了,她也決計不去翻撿那些垃圾和腐餿。她會活得好好的,但她絕對不要去碰那些垃圾,不去撿拾那當中腐餿的麵包或餅糧。
她再次動了動身體。她還年經,會有辦法的。真要過不去,她可以找倪日昇——
「不!」她猛烈地搖頭。她再也不要跟那些人有任何牽扯。
「小妹妹……」一個乾癟的聲音在叫著她。一個佝僂的身影彎現在她身前,一隻乾枯的手伸長在她面前,一個被挖去中軟餡肉的麵包恍恍被遞到她眼前。
她慢慢抬起頭,看見一張滿佈皺紋散溢著溫暖的笑臉。
「你肚子餓了吧?快拿去吃!」剛剛在垃圾堆旁翻撿的佝僂老婦,仁慈地分給她一絲施捨。
同是天涯淪落人嗎?
「我不餓,你自己留著吧!」卡門蕭冷淡地站起來,丟下老婦人,冷漠地走開。
她慣不會說感激涕零的話;即使是一句輕描淡寫的感謝,她也不屑。她才不會接受這些施捨。那算什麼?就算她一個人,她也會活得好好的!
現實情況講現實問題。她也許不該拒絕老婦人的好意,那是她一片真心:而且,她從來就是一個現實的女子,一向懂得為自己打算,這當口,她實在不該拒絕那個麵包的不!她抬了抬下巴,再無所謂地挑迎那透骨冷寒的夜雨。她既然「滾」出了唐家,她就不要再接受任何人假情假義、虛假仁慈的施捨。
這夜已經很深,晚暗淒冷得令各家商店紛紛關閉拉下鐵門。街頭已經沒有行人的行跡,空蕩的馬路只除了偶爾呼嘯而過的艷黃計程車,再無其它車流。
卡門蕭縮著身子,頂著風及雨慢慢走著。她必須盡快找個地方窩過這個冷雨綿綿的寒夜。
她往車站走去,一路風寒雨刺透穿進骨頭裡。這個夜,比先前的晚暗要冷酷得大多。
車站淒清,幾個等候夜車的旅人寥落坐在候車室裡。角落處,一兩個流浪醉漢,不省人事地躺著,地旁四散著幾張陳舊翻飛的爛黃報紙,風一呎,便沙沙地翻響。
幾個候車的旅客,裹著厚外套,狐疑地看看卡門蕭。卡門蕭眼光朝車站四處緩緩掃落而過,暗歎一聲,打消主意離開車站。
她轉往先前窩夜過的地下道。那個地下道像個迷宮,轉道多,風不容易透進,也不會漏雨積水,比起其它地道要溫暖很多。
但地下道已先有三兩個流浪漢在。每個人各選擇一個背風的角落,或裹著髒舊的破棉被,或圍著稀落的報紙;一式骯髒破洞的陳舊皸外套,一式木然麻痺的神態。
看見卡門蕭,也只是不感興趣地望一眼;那種寒冷與世隔絕的氛圍,圍成只剩下自己獨淒的圈圈。
卡門蕭自顧撿了一個角落瑟縮下來,不理那些人。她不怕那些流浪漢,也不擔心他們會否攻擊她或對她做出什麼不軌的逼脅。
跟阿婆四處流浪撿破爛為生的那些日子,她看多了這些流浪漢。總是在寒冷降雨的天裡,裹著同樣形狀破舊、骯髒的破毛毯或舊報紙,窩在像這樣一式的地下道、一式的角落裡。也總是木然的神態,麻痺的表情,與世隔絕似的,不關心別人的一切,旁人也不去理會他們。
他們自稱是「街民」。街頭外的人客氣的,就稱呼他們「街友」:無所謂的,就乾脆喊他們「遊民」、「流浪漢」,把他們看作是破壞美麗整觀社會市容的蛆蟲。
天氣凍到極點時,會有心腸軟一點的或說是仁慈,輔助他們的「遊民收容所」,那地方有吃有喝、溫暖又和祥。奇怪的是,他們之中沒有人願意去那種地方;
偶爾一二個進去逛一圈,不到一兩天又跑出來。